幼年时,曾有人带我凝望彻夜长空,南北各异的双道火车口尾相衔驶向无尽的远方,载满孤独的旅客与怅然的愿望。旷荡天地只此一声哀鸣与天上星斗;维北的斗,不可挹酒浆。
──1983,秋意寒。呜咽在校园里的风是不绝的凄凉的深沉的梦。汽笛在长鸣,缕缕若微弱的跳动的心脏。
(一)
汽笛在窗外叹息,我无法入眠。
“你说,人会不会变?”
我穿跨宿舍摸索到雷哥。
惺忪的眼望着我,口水的味道隐隐约约。
“……”
“我说林卫红!”
一拧他,他惊翻起来,结结实实地撞了上铺的挡板。“别林卫红林卫红的,再怎么——她可是你姐。”大雷扭过头去望着窗外,秋风一吹,叶子扫地的声音依稀可辨,伴着满屋的鼾声像擦着粗糙的木桌。
“我睡不着。”
“我饿。”
“……”他在腋下掐住一只虱子。
“……和以前不一样了。自从她从上海回来──回来干什么?”
“作风问题嘛,被发配下来了。啧……”他皱起眉头,指甲伸进缝口的空隙里,把一串白白的小圆卵愤愤地刮了下来,没有给它一点传宗接代的机会。“世风日下……唉。”它被弹到了地上。
“装什么深沉!”我拍他,“整天不回家,肯定有问题。让虱子咬不死你。”
“唉哟!她有问题,你就没问题?”沉默的少年激动起来了,朦胧的蓝夜中,灰黑皮肤下黑得并不透彻的瞳孔直勾勾的瞪着我。我心里痒痒的,害怕在那双眸子里看见我清瘦的脸。
“杨净──别以为我不知道。”风把我的脸吹红了,不由得打了个喷嚏。
“上课时,你神儿都去哪了?”
“没……没有!我看苹果,你不馋?”
“馋。当然馋,不只是苹果。”
天天吃得上苹果的杨净村里的会计的女儿。他正饶有深意地看着我,笑了。
“上门女婿不错。”他一边说,贴着我更近了,我假装地望着窗外。
“再过几天给老师发苹果了,你姐也有。”
“给我?哼!”肚子叫了几声,饥饿又在半夜袭来。“林卫红一定有问题。敢赌吗?10包海带丝。”海带丝可是奢侈品,我咬着牙说。
“大义灭亲?我喜欢,一言为定!”
(二)
我不太讨厌她。
如果没有那个耳光的话。
她叫林卫红,红卫兵的红。大我7岁。那年她从乡下丫头变成了上海学生再无音讯。
我叫林卫东,毛泽东的东。
今年五月,家里收到了一封信。
“啊,回来了?”娘正收着衣服。绳上的风悠悠地颠,扬起一条花黄的床巾,夹袄上的补丁滚到了娘的脚腕。“这孩子……”她低下头去,“还知道回来啊。”我愣愣地盯着手里的照片,良久不相识。
“卫……卫红?”这个着喇叭裤的女孩拖进一架大箱子。没有补丁的衣衫,深棕微卷的披发,淡蓝的高跟鞋碍眼地套在赤裸的脚上,依旧的高颧骨,薄唇被朱红色的油脂盖着,像年糕上画歪的多余红色染料,肩膀依然消瘦得嶙峋如我熟悉的样子。而毕竟是不熟悉,看我或没看我,就那样矗立着,像一只鸵鸟炫耀她的枯槁的羽,秋风一吹,尽随其动。
“我不跟你们一起住。”
娘吓坏了。
“别啊──红,好不好?刚回家,咱一起……”娘擦擦手,撂下了床布,抖抖地接过了她的皮箱。
她背过头一把夺回,“下周我到你们学校上课,就住那了。”声音很细,很简练。
娘一气坐在了地下。床布泛白地铺了满地,像雪一样。
卫红的奇装怪服,让学校的男生都疯狂了。但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她的秘密:一个不孝的女儿,让娘丢尽了脸。她不美,又黑又瘦,打了太多白粉,涂了厚厚的口红。那天,我带着娘大包小包的“谦意”到操场后面那排写着“教师宿舍”的矮房去,苍老的木桌上小小的白瓶象一个个被圈养的病弱牲畜,很乖很静,孤零零地默默无闻,但在杂乱的书刊之间分外惹眼。
“化妆品?让我看看上海的好东西。”
恍然间,她冲出来,手颤抖着抢走小白瓶,慌张地盯着我,
最后一丝恍惚莫名化作了火焰,顿时燃尽我的脸。
“啪!”
沉重、荒唐、冰冷的女人的手。最后一次,给予我正视她的目光致命一击。
“一切都不一样了。”我跑着,跑过红色简报,跑过衰金黄的麦场,跑过操场篮球场和恼人的汗味。
“再也不一样了,我所日日反想的梦,我所期待的这几年,再也不一样了!”
我好瘦,凉风过我的衬衫,看得见斑斑肋骨。林卫红,我除了毛主席、除了娘,最爱的再也不是你,林卫红,你变了。
我跑了,再也没有回头。
(三)
那个瘦削的狭长的身影在我心底挥之不去,是一辆凝驻的火车复习着刺耳的笛音。
“火车不过是条钢铁的蛔虫。”
“我知道。”
我喜欢火车,但夜里它狡猾的恶意总不断地惊醒我的饥饿和虱虫的隐痒。
“你姐有问题,她在隐瞒什么。”大雷吃着地瓜说。
“我知道。一定是犯了错误才下来的。等我再找出来就告诉校长。她还待得下去?”
就在抗击馋虫的时候,奇怪的事发生了。苹果在我的桌洞里悄然现身,而杨净却停止了吃苹果──这是一件大事,关乎我的人生大事。
我望着角落里圆润的苹果,小而温柔,要是剜去了乌黑的疤与虫洞,还有绯红与嫩黄的色调。吃或不吃?我艰难地选择。
坐在左边的杨净,正注视着黑板,仿佛没有发现我的目光。她白皙的脸颊微胖隆起,睫毛上翘,在恍惚微抿的双唇间,我看到了微笑……
“林卫东!发什么愣!”
粉笔头痛击了我的头部,鸵鸟扬起她高傲的头,仿佛砸得我根本不是她的亲弟弟。该死的英语课──我的神儿在时态和字母间盘转,眼在红唇和白颊间跳动,肚子在叫。
我的爪子伸向了圆满的果实。
毛主席说过,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突然,传达室大爷一声长呼:“高二七班,林老师,有电话……”苹果被飞快地塞进我的裤袋里。
傍夜,树叶瑟瑟的,着了霜的干枯蝉翼似的。冷风冻死了瞌睡虫。集体宿舍彻夜未眠,谈论着冬天前的最后一个澡。我偷偷溜出去洗我的苹果。浸在水里的它被细细扣着淤黑,直到出现莹润的缺了一个口的月亮。
果肉咂凉咂凉。破天荒地头一遭,我大口咀嚼着这冰甜,没有担忧,也没有顾虑。它顺着嗓子而下,由内而外的凉,在这秋月夜,我竟然在消化这小小月亮,李白的酒浆也不过如此。甜蜜的汁水都浸在胃里,带着黍土的芳香和春秋的朝露,甜甜的──我想到了杨净。
阑夜分外通透,隐隐地传来的汽笛又打破唯一的静谧。我不愿再想它,这时聒噪的火车却显得不那么可爱了,总在夜里醒来的火车,急烈又愤怒的吼声似乎催促我做什么事,说什么话。我不知道饥饿的胃没有救命稻草让我抓。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一只手扳住我的肩。
“别怕,你雷哥。”他亮出虎牙,手仍没放开我厚厚的蓝棉袄。“光想杨净了,她呢?我可发现了个大事,看门的把电话喊得不耐烦。嗯?”
“你是说……去见某个人?”
“你说呢?走着瞧吧,我可不想你忘了10包海带丝。”
“秘密!”我咽了一口口水,心脏不知因兴奋还是糖份而急跳。
火车呼啸而过,打破了莫大的兴奋,化作了不可打破的沉静。大雷要睡觉,而在这群星咄咄逼人的目光之下,我睡不着。它们分外明亮,在呐喊,在舞蹈,在疯狂地点亮火车的黎明和真实的饥馑。我害怕在它们明亮的眸子里看见我愈发清瘦的脸庞。
……
火车开来了,我仿佛知道它是在梦里,一个彷徨迷离的分外真实的梦。因为这是一辆很轻的火车,我要伸手去碰它,就像碰纱床上未弹好的棉缕,白色细细地缠绞在一起,越拉越长,长成了眼前灰黑色的并不滑腻的鱼。
火车没有止息。
我喜欢火车,喜欢陌生神秘的工业的奔腾,喜欢漫无目的激情和热泪盈眶,喜欢浓浓的机油味。它像酒醴让人沉醉……
那天,我看到卫红辫子留得很长,油油的。卫红站在灶上倒着玉米粉,脚下有马扎,她端起面盆,很卖力的样子。我还在被里,等待下一场梦。
那天,咔嚓,卫红的辫子掉了,她哭了。行李已经收拾好,我在暖瓶上写上她的姓名,卫红拿着镇校通知书,痴痴等着火车到来。“别忘了,早起给娘打猪。”她说。我抬头望,这时我已经高过灶了。
那天,卫红瘦了,瘦成了一针麦芒。她从大车上来,背着一个更为臃肿的行囊。我模糊地望着,小手中被塞入一小盒什么。“吃吧——有些化了。”
“嗯?”
“巧克力”
……
汽笛隆隆鸣过,从梦里抽丝至脑海之外,仿佛永无饥馑的呼啸。
(四)
我们观察着一周一个或是两三周一个的电话。
她总神情焦急,一头卷毛不住地曳动,离开门岗后行色匆匆。高跟鞋“哒哒哒”地踏着地,我们知道她回来。黑蓝灰的海洋里,哪儿不好找出一只伸着红嘴的鸵鸟?心照不宣的两人以目示意。
天越来越冷,锅炉房的蒸馍水难以苏醒僵硬的胃。“跺脚!”小眼镜颤颤地端起双臂。于是全楼的学生开始一起震天撼地,周围雷声四起,仿佛这样就能把严寒驱之门外。
到立冬,杨净的三十四个苹果被我喂给了饥饿。
她就那样静静地坐在我旁边,脸蛋红润温柔含笑,她或不看我,或闪瞬间瞥我。真实可触的只有一个受了伤的苹果,我们也心照不宣──隔着三八线,做着最友好的同桌。
火车载着霜寒奔腾,畅然咆哮在远山脚的另一个世界里。它催来了第一场过早的雪,可我还没有厚实的棉袄。上下一白时,我想着下的是大把大把的面粉和白糖,用火车把它们装回去,蒸成的馒头一辈子都吃不完,个个都跟我本命年吃得那个一样大。
终于在劳动课时天晴了,满院、满檐、满山都是皑皑白雪。仿佛一场葬礼,冥冥之中自有其意。
“为革命铲平道路!”小眼镜撸了一下他通红的鼻头,一阵哨声聚起了数不清的男生。“这就是你们的任务”,他指一指门外的山坡,小小红房在白山中烁烁耀眼。“下课前铲完通山的路!”
“林卫红,有人找──”悠长的声音如一根棉线被抻长,牵动我的神经。我们使了一个眼色,溜出了人群。
她出了校门,远远地走了。茫茫雪道上空无一人,高跟鞋刺穿雪地的宁静,步子弯弯曲曲,有些蹒跚。
尾随其后的我们小心翼翼。潮湿的棉鞋与脚腕忽贴忽张,暴露出我得以保存的最后一块未干裂的肌肤。神经的战栗,雪麻木地蚕食我的灵魂,良久已没有温度的感觉。最好有一壶高粱酒,让火之精魄淬洌重生于弱水。最终,在那个红顶房下,她停住了脚步,消失在门前。
“你看,那边有个窗户。”我唤他,爬上低矮的劲松。一挺身攀在了枝丫间,稀稀疏疏的雪落了一地。
窗户洞开着,一个男人坐在那里。那男人西装革履,手里压了一张白纸。
心从未跳得如此飞快。“扑通,扑通……”我听得见。
“反动组织”一词在我脑海闪过,“她不会……”
“别啊,我看她就是在谈恋爱。”
“谈恋爱还要躲躲闪闪?我就知道她从上海回来是有原因的。”
林卫红忧心忡忡,双眉紧蹙。她惴惴地读,既而神情严肃起来。她把指甲放在红唇里咬着,这无意识的动作却一直在持续,一边翻,一边又咬,仿佛要到鲜血直流才肯罢休。
“你说他们是什么关系?”
“恋爱关系,还能如何?”
“不,不那么简单。这下找到大问题了”
返雪更似白幕坠地。翕动的嘴唇可见而不可闻。林卫红从平放的皮包里拿出一个硬硬的信封,远处看去沉甸甸的。
“钱,你看!看啊,看啊!”
大雷叫我,而我仿佛已没有知觉。
隐约中,彷徨着他惶急的脸,有手摇我的身体,软软的。我好像暖暖着裹在新棉絮的被褥中,甜腻甚于母亲的******;有船儿来接我,带我划入黑暗中油灯熹微的温柔乡。
“卫东,你的脸怎么这么红?”有凉凉的东西贴在额上。我感觉不到,只是周围一直有雪在不住地下,苍苍茫茫,吞噬了一切,掩盖了一切。纯白的寂寥的世界,如此孤单,如此寂寞。
我大病,在那个寒雪日。
(五)
接下来的一周,倒在觉里的我浑浑噩噩地虚度了所有的英语课。
那天,枕在桌上的我梦见:没有人变,如唯一的全家福照片般永恒。
梦里,卫红的嘴薄薄的,唤我一同去看火车。
宽宽的轨道那么长,连通了南湾北原,梭起了所有城市,永远没有穷尽。我们很清楚什么所谓南北、层层孤鸣;南为北车往,北为南车来。孤独的钢铁的火车,无论红日高照或疏星黯淡,都倔强耸立在这倾斜的天宇。除了沧桑的树木和孤寂的月台之外,没有人投以我们的目光。我肆意地把脚迈出去,三步是单道的宽,无数个三步是单道的长,不长也不短。
她站在我面前。细密的黑发直爽而干净,淡淡朱光由天边的地平线后撒来点点金箔,真实而有质感,仿佛伸手就可触。
“你喜欢火车吗?”她静静地说。远方传过来悠扬的汽笛声,盖住了一切话语。她在说什么,我听不见。
“喜欢!”
“好……”
火车双道,总会还有另一声汽笛。
“如果只有一辆火车,它会孤独吗?”我问。
“如果我丢下了你,你会孤独吗?”她转过头,面向薄薄黄昏。
汽笛声又传来,她听不清我的回答。
世界寂静,不要只有一声汽笛。
(六)
“啊──”
杨净的一声尖叫,我醒了。
我抬头,向讲台方向看。我姐抽搐地倒在冰冷的地板上,红唇酿成了绛紫。“门板!”男生们惊慌失措想要抬人,但已无济于事。
或是发烧的炽热,或是茫茫大雪笼罩的巨大的帷幕扼杀了能牵动骨髓的神经,我像个木头人痴傻地坐着。那日,冰火偕舞,我的青丝在雪中浸染,而她的长发早在烈火中伴着骨肉化为一潭。燃烧,升腾,涅槃重生。
那年,我姐死了,因为心脏病。
有一个自称医生的男人找到我,正是那天那个西装革履的青年。当他拿出那一叠病历单时,大谎使我震惊。
“什么!你说我姐不是突发的?”
愤怒的手抓着我的肩头,他嚷:“你怎么会不知道?家属怎么能这么不负责任!你可知病费,你可知药?”
霎那间,我想到了密密麻麻的小白瓶、蹒跚的高跟鞋印、颤抖的手。
雪幕间拉开一道道缝隙。我怕愈发清晰的真相像背着镰刀的死神一寸寸划开我的肌肤,用尽锋芒直接地扎入无地自容的心。我怕更加凄厉的纷纷雪、黑宇间的断魂人。
那年,我恋爱了,和杨净。三八线以东的一双手拭去我睑下的泪珠。
后来,我提到牵情的那三十四个苹果。
晶亮的眼睛瞪圆了惊讶,“嗯?说什么?我从没有给你送过苹果啊。”
霎那间巨大的悔恨向我袭来。只有教师分的才是有创伤的剩苹果;杨净不会买烂的──林卫东,你怎么会不知道?
为什么家里未收到过苹果,为什么不回家,还有那一个耳光──一切的谜底就这样被揭开了,像我不想去揭的时隔久年的疤痕。
(七)
雪,汽笛,朗朗晴天中默默然。
良辰只一梦。我们等着火车,没有饥饿,也没有寒冷。她嘴唇薄薄的,颧骨稍高。不是我后见时伪装出的高傲,而是我梦中的她的沉静。
“再见火车,但愿你一路平安!”
穹宇间,我只有一声汽笛。
少女转头喃喃:
“桥都坚固,隧洞都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