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我和许多人一样,住在城市边缘的一座院落里。四层小楼,是我父辈的少年时代所建筑的房子,称不上古雅,只是朴素得如同一张飘落的秋叶,黯淡得像某个没有霞光的黄昏。我自降生以来便居住于哪里,院子里有多少辆自行车,最高的一棵棕榈树有多高,以至于蔷薇精确到日的花期——我都记得。
我记得白色的蝴蝶,那种最普通的小动物,在花间从容的飞舞。我记得那最小的一只天蓝色虎皮鹦鹉站在我的肩头睡着,它的梦与我的梦是一样的。那是我的世界。是我们的世界——抑或,也是我唯一相信过的,所谓能够得以永恒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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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每到五六月间,矮小的灰色水泥墙上总是爬满了蔷薇花——遮住水泥残缺之处的裸墙,幽暗的红色砖瓦。一个光影交叠的视界里,除却带有一丝野性的花蕊的芬芳之外,一切都是斑斓的纯粹,是交错纵横的明媚,是沉默良久都能够迂回于心的音乐与诗。这便是我生命中最初的那五年的时间——在树木阴翳的院落里,有可以仰望的星辰与飞鸟,有静静栖息在每一个日出与日落的时光。
然而他们,也许早已不再是我的了。从我离开的那一刻起,就不再有任何的东西愿意为之停留——于我而言或许这曾经是我的整个世界,然而对于暂留此地的人们来说,不过是且以安身的居留地。抑或只是站台掠过的一阵疾风,除了维持数秒的脸上的微凉,一切都在发生的同时就注定要被忘却。我明明手握可以居住此地的权利,却不得不选择太早地成为一叶浮萍——一开始,我仿佛还记得根的方向,可是到了最后,却也只能,逐流奔波,时空滞后,静候相忘。
这样的平静大约持续了将近九年。
九年里住所三易,唯独知道这还是家里的房产。时光将我与那个世界之间所摩擦出来的光焰一一熄灭,就连曾经燃烧的痕迹,都细心地用空白的油漆抹煞干净。我心甘情愿地逃逸这个世界,在糅杂的黑白之中流窜——却没有丝毫流浪者对于土地的虔诚,以至九年之后,当一个人愿意出八十万买下这座房子的时候,我方才开启对这段时间尘封许久的记忆。它们其实都在那里,不曾离开过。
只是,当现实把一切全都击碎的时候,这些记忆非要给遗忘的人,留下一个仓促而悲恸的背影。
最后一次回去的时候,是为了一本莎士比亚的诗集。旧时它一直都摆在那个书柜,只是年幼的我不曾阅读。当我够高了,能够拿得到第一层的书的时候,母亲却把我接到了新的家里——然而当我摩挲着已经是浅黄色的书页的时候,我却有一种强烈的感觉,仿佛邂逅已经在某一个时间点上进行过了那样,我知道,那是一本记忆之书。
回望片刻。窗外已不再是矮墙上浅浅淡淡的蔷薇花,初夏的急雨打落的也不再是一地的流光溢彩——城市的霓虹深处,仿佛翩然飞来的一只透明的蝴蝶。它在我眼前掠过,却悄然而去。甚至,我的大脑都来不及单击一次“保存”的按钮,记忆的门就又一次被悄悄地掩上。可是这一次,确是永久的掩上。
八十万终于成交了。
新的记忆又要开始。对于这座房子新的主人来说,一样的星辰与飞鸟,一样的深锁的夜色,一样的簇新的蔷薇,花季还是每年的五至六月。楼上还是没有人懂得如何吹奏那根冷落多年的竹笛,如果养了虎皮鹦鹉,它们还是不怕生——听英文广播会被古板的老太太告到社区,又或者,年过八十的她已经没有力气再去争执。然而时光却早已为一个人定格,当我的心栖息在这座院落的时候,一切外围的背景都不过是这种怀念的衍生品。
我为下一个花期而来。即便若干年之后栖息在墙上的不再是玫红色的野蔷薇而是被踩掉了尾巴的壁虎——或者,连壁虎都没有了,暗淡色的砖墙上用红色的颜料写上了大大的“拆”字;也许也说不定,墙都不再了,光秃秃的房子里只剩下那个老妇人等待子女归来的背影,我依然为花期而来,为我心中,再看一次蔷薇花的怒放。绵延近十米的花墙上,我的心与每一朵花的精魂相交流,仿佛奇幻电影中的镜头那样,它们依旧在我的心中歌唱。
是的,我误认了一个花期。我回归的时候,已经太迟。我幻觉中的那只透明的蝴蝶,它振动着的翅膀,原来就是它早已进行过的开放。那只我所等不到的蝴蝶,不也正是一只,等不到花期的蝴蝶么——
前段时间在书店看到一本书的书名。叫做《蝴蝶过期居留》。我脸上掠过一丝深相契合的微笑。蝴蝶无论如何地追寻又如何地去等待,毕竟花事已了,绵绵哀思,都只是为了一个悲伤的回忆。也许,我们都是这样一种易于伤感的动物,明知自己不能永恒,就用一生的短暂去交易。然而,唯一所能够追求到的,却是我们自己已看不到的。多年之后,也会有一只透明的蝴蝶从别人的记忆中飞来吧。
那是我兀自,在等不到的空间里,传承着永恒的等待。
2009年5月1日傍晚于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