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夏日长(1)
黎明张开双眼,阴翳的黑夜逐渐散去,此时的天空其实分不清是黎明的前兆还是夜幕将要来临。林川脚步有些匆忙,拉萨的街道上睡着各种各样的狗,这些常年无家可归的狗儿,幕天席地,安逸地躺在拉萨市的任何一个地方,闭目养神。林川被脚下柔软的东西惊到的时候,地上的狗儿一骨碌爬起来,摇着尾巴,目光有些涣散,凝望着眼前的林川。林川忍不住蹲下,想伸手摸摸它,从眼神可以看出这是条上了年纪的狗,它已经失去被人欺凌后那种肆意狂吼的暴躁,取而代之的是温柔的舔舐,就像人。不过耳畔忽然响起路远的话:拉萨狗多,但是不要轻易去碰它们,一般它们是不会理睬人的,但是也不排除意外。在藏民心里,狗是无比忠诚的朋友。林川缩回手,与那条狗四目相对三秒钟,便起身消失在充满雾气的晨色中。
约好的藏民早已开车在布达拉宫西门的停车场候着了,一同拼车的陌生人林川事先并不认识。刚找到藏民司机,微醺的天际泛起鱼肚白,衬着他黝黑的脸倒是有种说不出的和谐。还没上车,高原走得急的时候林川累得有些气喘吁吁,藏民却在一旁急切的说着:“先交钱,钱!”林川没说什么,从背包里爆出钱包,塞给他800块钱,这是四天旅行羊湖以及纳木错的门票钱和往来车费,其实还有余,那藏民只是问了句:“没有零钱吗?”林川摇头,藏民便不再作声。林川知道他不会再找钱,也不介意,在拉萨这座充斥着外地人的城市,原本属于藏民的土地被一点点的外来因子侵蚀着,他们的淳朴与天真仿佛是定格在时光里的油画,或者是游牧区奔腾在草原上的马匹。当人的心灵被欲望灌注,林川明白,有些事情,只能选择接受。
一辆黑色的越野车,林川坐在后排。前排一共四个人,和她并排的还有两个人。许是赶路的原因,大家都有些困。那六个人其中一对是夫妻,年龄大概在45岁左右,看起来挺亲切。剩下四个人是两对情侣,年龄和林川相仿。林川没觉得孤单,好像有人说过孤独是人生的常态。高原的早晨在一层阴云的背后露出面容,越野车飞速前行,司机放了CD,佛教特有的曲调,在此刻如同锁与钥匙的契合。拉萨市区不大,不过一小时,便上了高速,车速加快之后,连绵的雪山偶尔像是层出不穷的惊喜时而近,时而远,是云朵般的呼唤在你耳后轻轻吟唱,绵软,清冽,像是冬日暖阳,闭上眼,可以大雪纷飞,也可以花开四季。
预计中午时分就会到达羊湖——羊卓雍措。藏民心目中的圣湖之一,更像是一条玉带般的湖泊,静静地徜徉在海拔3000多米的高原,等待每一个千山万水而来的人。窗外的雪山越来越密集的时候,仿若昨夜星空,一对情侣按捺不住激动,便摇下车窗,霎时,飞卷而来的狂风在狭小的空间肆意,一种无法呼吸的紧绷在瞬间包裹每个人。林川的头顶的帽子被风掀翻,好似站不稳的不倒翁,终究有一天还是会倒下。人们顾不及短暂的不适,窗外美景似瀑布般,一泻而下,车窗里是一双双好奇与钦羡的眼眸,那是很久之前,有人呱呱坠地时对这个世界的打量。
林川把熟悉的歌塞进耳朵,拒绝窗外嘶鸣的风声,那风声是朔方冬日落叶枯尽被一点点碾碎的哀鸣。窗外,从高原奔腾而下的河流水花四溅,并不清澈,有种时光的混黄,那是来自雪山的尘土与冰泉的交合。林川只是看着那河流,却莫名觉得寒冷异常,仿佛河流的目的地是她的心底。有人摘下她耳机的时候,一股寒冷从耳孔溜进,一路翻滚,直达脚底,通身冰凉。林川这才看到,车停了,仿佛越接近天空的地方就会越明亮,天空已不见之前的阴霾,阳光拨开云层,河水像是度了金的琉璃瓦,耀得人睁不开眼。“姑娘,要不要跟我们一起下车拍照。”同行的一个女生很友好,拉着林川的手,目光欣喜。林川点点头,围了围巾,拿上单反便同众人一起下车。
司机停车的地方是个观景台,大多游人经过此地都会拍照留念。不过,一个人在外旅行的日子,林川的镜头下几乎只有美景,习惯了不拍照,镜头对准自己的时候仿佛是被电击中般,面部丝毫动弹不得,目光呆滞,活像个死人。有时候更像是某种常年隐藏在身体中的疾病突然爆发,痛苦不堪。只有背对镜头时,林川才可以自由地呼吸,很久之后,她认定这是一种自卑,没有缘由的自卑。那女生叫林川帮忙拍照,小情侣站在雪山前,紧握彼此,额头相触,更像是祈祷,若隐若现的笑容像孩童般天真,按下快门,时光静止。林川转身,寻找角度,雪山站在草原身后,河流躺在草原的怀抱,星星点点的人群与牛群散布在草原的每一处,自然的和谐与奇妙在不为人知的时刻已是最美。
“姑娘,我帮你拍照吧。你看你自己一个人,都没人帮你拍照。”编了藏族发辫的姑娘笑容灿烂,没等林川回答,便把她拉到高处,林川笑笑,任由她摆布。不过林川始终没有别过正脸,这场旅途中唯一三张关于她的风景,是仰望雪山的女子,张开双臂的孤独与落寞。天空盘旋的鹰,叫声响彻云霄,林川好久没有听到孤独的味道了。拿起单反,鹰与雪山在一张画面上有种孤傲的美。林川不知,她按下快门的瞬间,有人望着她的方向,以同样的频率速度按下了快门,她的侧脸,像是高原的风筝,飞得有些无助。
短暂的流连,拍照的女孩儿叫饺子。大伙儿重新上车,下一站便是羊湖。藏族司机似乎很开心,一路上用藏语哼起了民谣,白云朵朵,偶尔山峰露出藏在白云身后有些模糊的脸,蓝天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停歇,原来都是赶路人。互相熟悉后的车厢很快热闹起来,互扫微信,互发照片,像极了混住的青旅多人间。林川的心也慢慢热络起来,很多事情在美景面前化作一片飘忽不定的云,随风散去。林川正琢磨着如何称呼前排的阿姨时,那女人慈眉善目,扭过头主动和林川唠嗑儿:“姑娘一个人自己出来玩,不害怕吗?”林川的脸泛起微微的红,不同于高原红,有点烟粉色,微笑着摇头,“阿姨和叔叔好浪漫,很少看到你们这样年龄的还来西藏这种地方。”“老咯,再不来就没机会咯。这些年一直嚷嚷着要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阿姨说着目光不自觉地飘向窗外。这片广袤的高原像是被失了咒语的乐土,在一代代人心里成长为不可触碰的梦,时近时远,时真时幻。林川推了推眼镜,嘴里溜出一句话:“我还会再来的。”“再来等到像我们这样的年龄吧。”阿姨笑着,拍拍身旁的丈夫:“这姑娘和我们闺女差不多大小呢,一路上多照顾点儿。”林川假装没有听到,压低了帽檐,拿出包里背着的《围城》,眼睛被风吹乱了方向,而眼泪不知道该流向何方。
在一阵心跳加速中,饺子欢快地叫着:“到羊湖了!到羊湖了!”饺子挥舞着藏族特有的披肩,第一个跳下车,林川时不时会担心这姑娘会不会有高反。羊湖更像一只饱含泪水的眼睛,这是林川看到它之后的第一反应。在如此孤寂的地方,作为水的汇聚形式,长年累月,一只明眸在山川之间张开,不同的人,不同的事,同样的风景,年年岁岁。林川站在山巅,望着脚下的羊湖,那只似睡非睡的眼睛,那只噙满泪水的眼睛,像是在诉说着什么。只是林川说:风太大了,听不到。饺子在羊湖上空一跃而起的时候,手中的披肩随着身体的弧度飘扬出它应有的姿态,远处,她的男朋友躺在草地上争分夺秒地抓拍。学舞蹈的女子总是能够在一跃而起的瞬间尽量延长时间的宽度,在那一瞬间释放所有的娇媚与潇洒,就像饺子,她在羊湖上空,在雪山脚下,在最接近蓝天的地方奋力一跳,便是一幅不可言喻的画。若是常人,在如此地方,跳动几下估计早已气喘吁吁,更别提优美仪态,重重的坠落才是最真实的方式。
林川没有拍,不知为何,面对这个女子,她感觉到浓浓的夏日。像是在一片巨大的白杨林中穿梭,风过,明晃晃的叶子在阳光下爆发掌声一般的欢笑,一阵阵,似松涛,似海浪。她一回眸,白杨树笑弯了腰。那是在树杪之上的欢喜,而林川望不见,够不着,抓不到。她想起很久之前的夏碧落,仿佛在梦中对她讲着一个相似的故事,不同的结局。
羊湖和纳木错一样,我们在攀登的途中,就知道邂逅的不过是片湖泊。它长年在那里,冬日结冰,夏日似一面明镜。它和大地山川融为一体,静静等待每一次风吹,每一次雨落,每一次雪飘,偶尔还会有花开。于是,我们在它的静静等待中,像失群的野马,掠过无数城市,寻找心中逐渐清晰的模样。于是,相逢,是上了弦的箭,一路看遍,终于遇见。林川静静看着,风吹动的样子像谷雨在笑,有时候像路远的冥思。
末了,风吹乱了林川的发,披肩发在山巅随着风向,飘往一个地方。林川突然想起,她好像说过:这是南风吧?
4. 夏日长(2)
羊湖的停留不过两小时,一车人在兴奋之后,像是迟暮的花朵,在隆隆的风声中沉沉睡去。路上的风景在疲倦面前还是低下了头,车子在盘旋的公路上飞驰着,仿佛在逐梦,又仿佛在逃离一个现实。林川闭上眼睛片刻,又睁开。窗外风景一如既往,只是天空白云散去,灰色的云像是远处青灰色的山脉,绵延不绝地压过来,林川眉头紧锁,知道未来的阳光很是奢侈了。人在睡梦中的表情像是一幅抽象画,相拥入眠的情侣像是会在梦境相遇一般,满脸微漾的笑容。年龄稍大的夫妻各自入眠,身体紧挨,表情湮没在皮肤的干涩中。林川拿起相机,偷偷拍了一张,调成黑白色,有种异样的情感在窜动。
车窗噼里啪啦想起来的时候,林川小憩了一会儿,噩梦被惊醒。窗外已是另一番境况,司机靠边停车,噼里啪啦的响声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像是列车不会随意停歇,这场突如其来的冰雹其实酝酿了许久,终于在天黑之前一股脑儿全倒了出来。高原的天空像是有许多情话要说给云听,于是,天暗得那样迟。而云朵的面孔肆意变幻着,天空选择不离不弃。这是歇斯底里的寒冷,停靠在路边的车子仿佛是迷路的幽灵,在茫茫天地间显得单薄无力。车厢里蜷缩的人群在逐渐加大力度的声音中终于面露焦急与恐惧,唏嘘声、埋怨声、问询声此起彼伏,藏族司机则是闭目养神,毫不在意。一口含糊的普通话让本就焦急的人群有些暴躁,好在林川听懂了。“他说,冰雹待会儿就会停的,不用着急。”大伙儿像是被打了一针镇定剂,当即安静下来,窗外,早已分不清天地,天色像是更年期妇女的脸,让人看罢有种莫名的愠怒。
藏族司机咕哝着,似是在祷告,不过冰雹暂时没有停下的意思,不过好在雹子并不是很大,大概有黄豆那么大,砸在车窗上的声音像是沸腾的油不小心滴进冰冷的水,掺杂着一惊一乍的喊叫,在如此旷野无人的地方,倒是充满了神秘感。司机扭头说天黑之前可能无法到达纳木错的时候,众人面部轻微抽搐,欲言又止。这般天气,如夏日一般热烈的饺子都安静了下来,一种听天由命的意味散开,浓浓的,像是身陷无尽的沼泽,无法脱身。林川索性不想了,她觉得该来的迟早会来,既然选择此刻,就一定有缘由。佛教喇嘛超脱的声线再次响起,人们在这份飘忽在恐惧之上的宁静中,紧闭双眸,在漫长的等待中再次踏入梦境。
梦里,林川看到当年的夏碧落站在谷雨身旁,那一袭洁白的纱向世界宣布她的身份,本该属于林川的身份。天真无邪的笑像是湖心荡不尽的涟漪,夏碧落挽着谷雨,有时候甜蜜是一种毒药,对于林川来讲。当闺蜜这个词可以延伸到很多人身上的时候,林川一直认为这一生唯一能被她称为闺蜜的人只有夏碧落。只是,在谷雨离去的后来,林川像是小孩儿发现童年的旧梦一般,察觉那好似雪山般遥远的秘密,天没有塌。夏碧落像是投落湖水的石子,而林川便是那只流着泪水的湖泊。所有的沉默在一切喧嚣中销声匿迹,临川习惯了选择悄无声息,悄无声息地爱着,悄无声息地离去,悄无声息地祝福,也许,未来还会有悄无声息地背叛。
她说,这辈子,对一个人掏心掏肺就够了。掏心掏肺是曾经。
梦总是最真的现实。夏碧落最后也没能亲口告诉林川她如何和谷雨走在一起,并且,这么多年。而林川,像是一个傀儡,被人操控了意志,恍然大悟之时,曾经以为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已经徒然一空,她是被抽了心的行尸走肉,在夏碧落笑得最灿烂的时候走得那般彻底。谷雨不知道,夏碧落不知道,连林川自己都不知道,明明是该气势汹汹去质问的人却把自己低到了尘埃,以至于所有人都忘记了。可这就是林川,她不是卑微,她只是知道,那些不属于她的东西,走了,在她的回忆里就会腐烂发霉,当太阳再一次升起,关于那些人的最后气息会像阳光下四散的尘埃,归去的地方不是林川的地方。
突然的巨大喘息将林川从梦境唤醒,胸口的沉闷让她一时有些目眩,定下神来,发现已是深夜。司机依然开着车,见她醒来,喃喃说了句:“还有半小时就到纳木错了。不过听说那里天气不好,给你们订了住的地方,凑合两晚吧。”林川没有接,纳木错,在林川心里一直像大昭寺那般神圣,她不想有任何不美好扰乱她的心绪,即便纳木错飘雪,她也要看看这片圣湖能否带给她想要的真挚。冰雹早已没了踪影,黑夜里,除了越野车的照明灯,其他一切都浸染了墨色。其他人都还在睡梦中,林川戴上耳机,纳木错的呼唤越来越近。
海拔4700米的地方,林川曾经告诉谷雨,如果可以,我想在纳木错的星空下跟你告白。那是小女生的情愫,把一切想象得过于简单,过于美好,而此刻终于站在属于纳木错的夜里,林川呼吸急促,有些胃胀,没有食欲,寒冷是夜的手掌,揉搓着每一寸肌肤,由表及里,循序渐进,直到你的汗毛竖起,口齿颤抖,不得不窝在被子里。林川穿上冲锋衣,纳木错淅淅沥沥的小雨打在她脸上,“啪啪”的声音,像是夏碧落的手拂过脸庞,不觉得疼,也不觉得冷。
一行人背着包,两个姑娘撑起伞,阿姨和叔叔相互搀扶着,一路跟着藏族司机,来到纳木错湖边的木板房。木板房是一些有商业头脑的藏民专门为来此过夜的游客搭建的,价格从50开始不等,全是多人间。他们一行七人,被带到一家屋子,七张床摆放得很拥挤,不过此时已顾不得很多了。疲惫的人群需要睡眠来补充体力,只是在如此海拔之上,睡觉是一件很累的事情。林川这才注意到除了饺子的另一位姑娘竟然光腿穿着高跟凉鞋,裙子,初秋的薄大衣,很骨感的美女此刻像是瑟缩在等待救赎的猫,寒冷无孔不入。林川从包里拿出剩下的一件羽绒服递了过去,姑娘连说谢谢,林川没有言语。
饺子的诧异的欢呼声打破沉寂:“喂,喂,后天七夕啊!”七夕,传说中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古时女子乞巧的日子,时至如今,它已是国人中不由分说的情人节了。林川默默脱去外套,钻进被子,被子散发出一种混合着牛粪羊奶还有不同人的体味,说不出的味道,在此刻却足以被忽略。七夕,对于林川来说不过跟今天没什么区别,她唯一的期望是明天可以看到晴空万里的纳木错。当梦被揪紧,林川觉得有人使劲压着她,像是被扼住喉咙的紧迫,猛地睁开眼,脑袋里像是有一块巨石突然砸来,镇痛不已。林川大口喘着气,邻铺的阿姨还没有睡,看见林川嘴唇发紫,便递来氧气瓶,林川抓住猛吸了几口,长长吐了一口气,脸上逐渐恢复血色,重重躺回床上,说了声谢谢。阿姨端来葡萄糖水还有一些抗高反的药让她服下,林川乖得像个中学生,吃完后精神了许多,不过头还是感觉像灌了铅一般的沉重。
“姑娘,一个人出门在外,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说,住在一起就是缘分。”阿姨拍拍她的头,便躺下了。夫妻俩正在看下载好的电视剧,有说有笑。林川睡了一会儿,头疼,加上高反这会儿也睡不着了。木板房外的风声很清晰,在矿无人烟的圣湖边际,他们是一群闯入者。林川还在读中学的时候就听说,如果你去了纳木错一定要把折好的纸鹤 放在圣湖里,写上你的愿望,佛会看到的。纳木错仿佛是连接人境与未知世界的路途,每个人怀着一颗朝拜的心,看到它瞬间感情错综复杂,那是无法言喻的感触。林川没有折纸鹤,很多年前,不知道折过多少千只,也不知道它们都飞向了何方。她只是没想到,在如此无意的旅途中,遇到如此刻意的安排。七夕,这里是距离银河最近的地方吗?那么,林川说的话谷雨能听到吗?路远能听到吗?
在无止境的自我折磨中,困意来袭,不知不觉中噙着泪水的人在疲惫中卸下伪装,她睡成一只猫的样子,骄傲,神秘,孤独,落寞。她蜷缩的身体掩盖所有的伤口,偶尔的翻身疼痛难忍,关于梦境的呻吟,哭泣,所有难过在心里蔓延成梦的开始,梦的结束,醒来,时光依旧,岁月无常。
林川醒来已是第二天的早晨八点多,纳木错的天气延续昨日的阴沉,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饺子早早起床,提来了热水和酥油茶,大伙儿随意洗了两把脸,刷刷牙,围在一起喝起了酥油茶。有些咸咸的味道,初进藏时,林川不习惯酥油茶,后来和路远在拉萨吃凉粉时经常喝,也就习惯了,倒是白开水有点像几个月前的酥油茶了。林川恍然,关于路远的记忆时不时出现,等她回过神儿,总是发现自己早已置身事外。雨不大不小,林川围了围巾,戴了帽子,拿上伞还是想出去溜达一圈,饺子和男朋友紧随其后。酥油茶温暖过的身体,体力恢复不少,天空愁云惨淡,林川把脖子缩进了领口,撑开了伞。三个人在雨中颤颤巍巍向纳木错走去,林川忽然想起仓央嘉措的诗:你见,或者不见我 我就在那里,不悲不喜。
它就在那里,等待他们靠近,那片阴云下看似平静地湖面,没有天晴日朗时的耀眼,看不清人的倒影,天空和湖水同样的色调,在远岫低头的刹那交汇。风掀起的波纹像世纪老人沧桑的脸,纳木错不是年轻的少女,它的每一缕涟漪都饱含沧桑,都承载故事。
高原的步履如同跋涉在沼泽地里,脚掌像是被大地的触角拽住一般,沉重无声。三人来到湖边时已是精疲力尽,雨似乎小了一点,天边灰色云透出一丝亮光,许是天要晴了。林川不经意的嘴角上扬,她以为她期待的如约而至。姗姗来迟的是诺言,被遗忘的诺言。情侣俩在美景前的相拥,是爱到浓处的情不自禁。林川主动为他们拍照,镜头上有雨落的痕迹,水珠滑落,轻轻地。在快门响起的那一刻,头顶的伞像是点燃的爆竹炸开了锅,冰雹在猝不及防的时刻光临。三人来不及再看一眼纳木错,便疾步往回走。此时的脚掌像是绵软香甜的糍粑,在无力的云端踩着,劈头盖脸砸来的冰雹雕刻人手中的刻刀,三人脸上、身上被疼痛淹没,饺子和男朋友相互搀扶的身影逐渐将林川落在身后。林川只是觉得头重脚轻,冰雹毫不留情地砸着,拼命喘气,像是快要溺水般,终于还是体力不支,雨伞落地,林川的身体越来越低,几乎半蹲着前行,帽子不知何时被风吹走,迅速砸下冰雹遇到温暖在她脸上、头上化作一滩水,湿透了的头发,林川觉得似乎到了生命的尽头。如果,就此倒下,不用思考,不用爱,不用被爱,是不是最好的结局呢?林川被自己的眼泪呛到,剧烈的咳嗽。饺子回头,发现几乎匍匐在地的林川,折回来,搀起她,三人行的路上,你孤单吗?睫毛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被强行拖着行进的林川,身体在寒冷的颤抖中不断升温。而从木板房到湖边这段看似短暂的距离,却足以让人记得一生。
找到支撑点的林川像盛极而衰的夕阳,光芒刹那黯淡。全身湿透的她在纳木错的清晨瑟瑟发抖,像是老旧书桌上被风追逐的日记本,沙沙的声音更像是哭泣。瑟缩着要蜷进被窝的时候,突然发现木板房的上方珍珠一般的水线正绵延不绝地直奔床铺,林川大呼,却也无用,七个人的床铺,在这突如其来的冰雹中,有三张的上方都在漏水。屋漏偏逢连夜雨不过如此,体力不支的林川手脚已经在寒冷中失去了知觉,脑袋在一阵眩晕中便不知今夕何夕。
夏碧落说过,有她在的地方就是夏日,你说,这夏日怎会如此长?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