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娘子

　那天，细雨蒙蒙。
　泥泞的山路上，一辆花轿缓缓经过。
　轿子里，坐着一位俏丽的新娘。她有着沉鱼之美，落雁之容，一头乌黑的秀发散发着光泽，清澈明亮的双眸里透露出智慧与勤俭。她雪白的皮肤如冬雪般纯洁，她圆滑的腔调犹如天使在吟唱。
　她抬起手，轻轻掀起了轿子的帘布，探出头看了看轿子前蒙着晨雾的山路，遥望着不远处的那户张灯结彩的人家。
　就快到了。她感觉平静的心湖中泛起了层层涟漪。
　是啊，很快就能和心爱的他一起步入婚姻的殿堂了。她感到心中升起一股无以伦比的喜悦，不禁抿起嘴唇笑了。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
　忽然，花轿子停了下来。
　一种隐隐的不安感取代了她心中的喜悦，她觉得事情有些不对。
　正如她所预料的那样，随着一声声尖叫的响起，抬轿子的壮丁一个个倒在了地上。
　“啊——”鲜血染红了她的裙摆，玷污了她雪白的脸颊。从未接触过死亡的她，忍不住放声尖叫起来。
　她一把掀开花轿的帘子，跳下轿子往不远处他的家里跑去。
　然而一只粗壮的大手却从背后拦住了她。
　“想去哪啊？”一个黑脸大汉走了过来。
　不好，是这一带专门劫花轿的土匪！
　她转身想往后跑，却惊恐地发现一群魁梧黧黑的劫匪早已拎起砍刀，将她堵在了中间。
　“嘿，这姑娘长得不错，”那个黑脸大汉奸笑着一把擒住了她的下巴，“兄弟们，把她给我绑回花轿，把她带回去给大哥做压寨夫人！”
　“好！”几个劫匪放下砍刀，找来了绳子。
　“你们……你们想干什么！？”她惊恐地往后退去，却不巧撞进了那个黑脸大汉的怀里。
　劫匪们给她套上了绳子，塞进了花轿子里。
　“涵！救我啊！涵！”她放声尖叫起来，希望在不远处的他能够听见。
　“哗啦——”一声惊雷的怒号没过了她的叫声。
　“呵，这娘们还敢叫，”那个领头的大汉显然很不满意她的反抗，“来人，给我把她的嘴堵上！”
　“呜！呜！”她绝望地看着自己的嘴被死死地堵上，不停地挣扎着，似乎是想挣开草绳的束缚。
　粗大的草绳在她身上摩擦，勒出了一条条猩红色的血痕。
　一股火辣辣的疼痛感袭来，犹如烈火烘烤着她的身躯，而她却丝毫没有放弃挣扎的意思。
　直到她最后一丝气力耗尽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这样做只是徒劳。
　幸福就在眼前，但半路杀出的危难却断送了她的姻缘。
　仿佛从温暖的大陆跌入冰冷的深海，茫然无助，只能看着光一点一点地被黑暗取代。绝望和悲哀侵蚀着她的身体，侵蚀着她的心，寒冷与无助令她窒息。
　她流着泪，看着不远处的火光离她越来越远，最后泯灭在了清风扬起的薄雾中。

　她哭着哭着，在花轿子里沉沉睡去。
　她做了一个甜蜜的梦，梦见她终于和他携手走进了婚姻的殿堂里，和他一起走过了余生。
　但，现实总是残酷的，它犹如一把尖刀，洞穿了她美好的幻想。
　等她昏昏沉沉地醒来，她猛地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一个山寨里，花轿子也停了下来。
　那个黑脸大汉牵着她的手，笑嘻嘻地带着她走下花轿。
　她恶狠狠地瞪了那个大汉一眼。
　这样的笑，令人作呕。
　她的红盖头猛地被掀开。
　刺眼的光线令她有些反应不过来。
　她多么希望掀开她盖头的人，是心爱的他。然而现实却给了她一个痛击。
　“啧，这姿色不错，我喜欢。”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男子笑着为她取下了嘴里塞着的棉布。
　“刀疤脸。”她不屑地笑了笑，冷冷地说道。
　“嘿，你敢这么对我们大哥说话，不想活了吧你！”一旁的黑脸大汉高高抬起了手，朝着她的脸扇了下去。
　“啪！”
　钻心的痛楚袭来，而她麻木的心却早已没有了知觉。
　“哈哈哈，来啊，再多打几下啊，最好是把我给打死，”她冷笑着说道，“我就算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的！”
　“你……！！”黑脸大汉又举起了手，眼看着就要一巴掌扇下来。
　“诶，好了好了，把脸打坏了就不好看了。”刀疤脸拦住了他，“山上捉来的野丫头，难免不懂事。留在寨子里多管教几天就没事了。”
　“大哥说的对。”黑脸大汉脸上的怒色顿时烟消云散，嬉皮笑脸地对刀疤脸说，“那大哥，还等什么呀？赶紧把婚事结了吧！”
　“好，”刀疤脸笑嘻嘻地说道，“去把山寨里的好酒都拿出来，今儿个大家都好好地喝上一碗！”
　她恶狠狠地瞪着跟前的刀疤脸，恨不得现在就把他的皮给扒下来。
　她被刀疤脸的手下带着，来到了寨子的大厅里和刀疤脸拜堂成亲。
　“来来来，大伙儿都好好看着，”黑脸大汉高声说道，“一拜天地！”
　她含着泪，深深地鞠下一躬。
　“二拜高堂！”
　她僵硬地转过身，恶狠狠地扫视着大厅里正举杯畅饮的劫匪们，又鞠了一躬。
　“夫妻对拜！”
　一声令下，全场哗然。
　她本不愿对拜，但被身后拎着砍刀的土匪逼得走投无路了，也只好忍痛鞠躬。
　这一次，她欣然泪下。
　“涵……你在哪里？”她绝望地抬起头，仰望着灰天，遥望着泥泞的山路，心中默念着他的名字。
　“送入洞房！”
　随着黑脸大汉那令人恶心的声音再次回荡在大厅中，原本安静的场面犹如一滴水落入油锅中，霎时间沸腾起来。
　“我不会跟你洞房的！我死也不会跟你洞房的！”她发疯似的咆哮起来。
　而周围刀疤脸的手下却丝毫不顾她的反抗，生拉硬拽地将她推进了一间小房子里……

　她独自一人坐在床边，心中早已万念俱灰。
　她没有像之前那样放声大哭，因为她的眼泪，早已流尽；她没有像之前那样拼命挣扎，因为她的希望，早已破灭。
　现在的她，心中只剩下最后一个念头。
　那就是，杀死那个可恶的刀疤脸，不管用什么方法。
　哪怕，玉石俱焚。
　“吱呀——”
　门开了。
　一股刺鼻的酒味，涌进了屋子。
　“我来了……”喝得伶仃大醉的刀疤脸晃晃悠悠地走进了屋子，躺倒在床上。
　她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一下，仍黯然地凝视着前方破旧的墙。
　“为什么躲我？”刀疤脸呻吟着问道。
　“我说过，”她缓缓转过身，漠然凝视着他的脸庞，咬牙切齿地说道，“我就算是死，也不会跟你洞房的。”
　“嘿，这小娘们还挺倔，”刀疤脸扑了上来，搂住了她的腰，“不过这可由不得你。”
　“别碰我！”刹那间，她瘦弱的胳膊爆发出了一股强大的力量，一把推开了刀疤脸，触电似的从床上跳了起来。
　刀疤脸赶紧翻身下床，一把揪住了她的衣角，往回一拉。
　毫无准备的她，往后一倒，仰躺在床上。
　“还跟我斗，让我逮着你了吧。”刀疤脸笑嘻嘻地靠了过来，一股刺鼻的酒精味从他嘴里飘了出来。
　她使劲挣扎着，想要逃跑，但无奈刀疤脸力大如牛，早已将她死死压在了下面。
　绝望中的她，只能看着自己的衣领被无情地掀开。
　“走开！走开！”她歇斯底里地嚎叫着，不停地用双手捶打着刀疤脸的胸膛，“别碰我！”
　猛然间，她的指尖在刀疤脸的腰间滑过。
　一股凉意顺着她的指尖流到了心底。
　她忽然发现，在刀疤脸的腰间，竟然还别着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
　犹如看到了救命稻草的她，费力地从刀疤脸的压迫中抽出右手，拔出了刀疤脸插在腰间的匕首，在刀疤脸的胸前狠狠地捅了一下——
　“嗷！”刀疤脸大叫了一声，捂着胸膛滚落到了地上。
　“血……血……”刀疤脸惊恐地看着她缓缓从床上站起，看着她手中握着的那把熟悉的带血的匕首，“你……”
　“嗯哼？我怎么了？”她的嘴角勾起了一个恐怖的笑容，“我不过就是个弱女子，现在也是……”
　“我的刀……”刀疤脸瞄了瞄自己的腰间，发现自己随身带着的匕首不见了，“你拿了我的刀……”
　“现在才反应过来？太晚了吧……”她冷笑着看着跟前痛苦呻吟着的刀疤脸，看着地上的鲜血，“真是愚蠢……”
　“求求你……求求你放了我吧……”刀疤脸跪在她面前，苦苦哀求道。
　“求我？”她傲视着跪在跟前的刀疤脸，恶狠狠地说道，“你不如去求求那些因为你而断送了一段好姻缘和我一样的新娘们，去求求那些因为你而失去自己最爱的新郎官们，去求求那些被你凌辱而蒙羞自尽的姑娘们，去求求他们吧，看看他们，会不会饶恕你这贪得无厌的恶人！”
　“不要……不要……”刀疤脸捂着受伤的胸膛，绝望地看着她高举起匕首，一步一步向自己走来……
　她，用那把匕首，亲手杀死了那令人厌恶的刀疤脸，看着他在自己眼下咽了气。
　看着床上被血染红的被单，看着四周被血染红的地板和墙，看着躺在自己脚边的土匪头子的尸体，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永远无法逃离这个寨子了。
　于是，她带着绝望和怨恨，带着对他的思念，又拿起那把匕首，用锋利的刀刃在自己的手腕上划了一下。
　她默默地注视着鲜血从自己的手腕里涌出，流到地上，浸湿了她崭新的红嫁衣，浸湿了她乌黑俏丽的秀发，染红了她雪白的皮肤……
　她，就这样，和那可恶的刀疤脸一起，死在了新婚的洞房里。

　从那以后，整个寨子都不得安宁。
　每当有人劫持了山下载着漂亮姑娘的花轿子上山，妄想将轿子中的姑娘沦为自己压寨夫人的土匪头子，就会惨死在洞房里，死状与当年抢了她花轿的刀疤脸一样，奇惨无比。而出席过结婚仪式的土匪们，当天晚上也会被奇怪的东西吸干血，在头上蒙上一块新娘子的红盖头，死不瞑目。
　大家都说，一定是她的冤魂又回来报仇了。她不仅要杀死劫持花轿的土匪头子，还要吸干出席过婚礼的所有人的血，那块艳红的红盖头，就是她显灵的证据。每当这块盖头出现在山寨里，都会有上百号土匪以同样的方式离奇死去，永无宁日。
　传说中，她的名字，叫红娘子。
　她专门惩戒那些贪图美色的恶人。
　因为害怕她的出现，害怕自己性命不保，所以动荡不安的土匪们一个个离开了山寨，想逃脱她的法眼，却没有几个人能成功穿越这片山林。
　作为土匪帮里的三当家，我带上了几个手下，早早地就逃出了山寨，却不巧在山林里迷了路，饿了好几个星期的肚子，随身带着的干粮早就吃光了。不少弟兄也这么饿死在了途中。
　奇怪的是，这片林子在平常，我们就算是闭着眼睛也能绕出来，但为什么到了这节骨眼上，就会忽然迷路呢？
　早已精疲力竭的我们，也顾不上那么多。
　凭借着最后一点力气，我们在山林里冒险走了一条从未走过的路。
　没想到，却幸运地逃了出来。
　“诶，大哥，看那边！”一个手下忽然叫住了我，“有个过路的花轿子啊！”
　“嘿，还真是。”我顺着他的指尖望去，欣喜地发现，在不远处的山路上，一辆花轿子缓缓经过，“走，去找点东西吃。”
　“大哥……还是不要了吧。”那个手下却胆怯了，“万一是红娘子的花轿……就不好了。”
　“怕个什么劲！还是不是土匪了！？”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畏手畏脚的，想饿死啊？”
　他摇了摇头。
　“不想就跟着我去，不仅能找到吃的喝的，说不定还能捞到个漂亮姑娘走出这破地方。”我说着，带头往那花轿子奔去。
　跟在我身后的几个手下愣了愣，也都跟了上来。

　“花轿里的，给我出来，”我带着手下拦住了花轿，大声嚷嚷着，“把吃的喝的都给我拿出来！”
　“敢问是哪位好汉，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拦我的花轿子。”花轿里走出一位窈窕的姑娘，可惜脸被红盖头遮住了。
　“嘿，这姑娘长得不错，”我打量着跟前的姑娘，说道，“我是这座山头上青龙寨三当家的。识相的，就把钱和能吃的东西都交出来，跟着我下山去混，保证亏待不了你。”
　“哦？青龙寨的啊？”那姑娘笑着说道，“我可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啊。”
　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我的心头，我想跑，但已经来不及了。
　“那，你就去死吧！”那姑娘一把掀开了头上的红盖头。
　我惊恐地看着她俏丽的脸庞如同敲碎的鸡蛋壳般一块块剥落下来，看着她缓缓从背后摸出了一把带血的匕首……
　“红……红娘子！”我尖叫着跌坐在了地上，“来人啊！”
　没有人回应我。
　我茫然地望了望四周，发现那帮跟着我的手下，早已经消失，仿佛被一块无形的橡皮从这个世界上狠狠擦去了一样。
　恍惚间，那把匕首已经抵在了我的脖子上，她垂着血珠的脸，也贴在了我的面前。
　“贪色之人，不得永生，”她脸上那抹惊悚的笑容深深地印在了我的瞳孔里，挥之不去，“沦落成泥，万劫不复。”
　我感到脖颈一凉，随后便失去了知觉……

　一缕阳光从云层中筛下来，照耀在她被血染红的红嫁妆上。
　一阵微风掠过，掀起了她的红盖头。
　她迈开步伐，拎着那把滴血的匕首，缓缓向一个草丛走来。
　“呵呵……呵呵……”
　她的笑声，久久回荡在风中。
　忽然，她猛地掀开了那片草丛。
　“呵呵……呵呵……”
　她的笑声，是那样冰冷，仿佛是濒死之人的呻吟，
　“你，
　在这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