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杨

　夜，在萧瑟的北风中舞动着柔雅的身姿，悄悄地降临到了世间。
　朦胧的暗夜下，街边的孤灯散发着淡淡的微光。整个城市都笼罩在了夜的黑纱下，沉浸在了暗的身影里。
　暴雨似箭，从天庭倾泻而下，刺穿了大地薄薄的外衣；闪电张牙舞爪地扑向天边，划破了天边那一抹夜的薄纱，露出了狰狞的面容；隆隆的雷声在天与地之间久久回荡，咆哮着掠过城市的上空；那凛冽的狂风呼啸着，卷起一地的轻尘和落叶窜上夜空，向灯火通明的城市俯冲而去，仿佛是在张扬着自己可以摧毁万物的力量。
　大街上空荡荡的，路边那卑微的小草在风暴的肆虐中蜷缩起来，娇艳的鲜花也为这狂暴的风所倾倒。
　只有那院子中的一棵白杨，仍傲然挺立在风雨中。
　他嘲笑那漫天的暴雨，因为它们根本无法击垮他伟岸的身躯；他漠视闪电的狰狞，因为它根本无法撕碎他的信念；他藐视那隆隆的惊雷，因为它根本无法摧毁他的信念；他鄙视那呼啸的狂风，因为它根本无法折断他挺直的腰杆。
　就是这样一棵坚毅不屈的白杨，在狂风暴雨的肆虐中舒展开了双臂，用他的胸膛抵挡着风雨的侵蚀，默默守护着依偎在他脚下的生命。

　此刻，他正趴在窗前，默默地注视着电闪雷鸣的夜空，注视着院子里那棵坚强的白杨。
　是啊，在他的人生里，曾经何时，也有过那样的夜晚。
　而他不就像那风雨中的白杨，无谓风暴，坚强而自信地成长起来，担负起了守护家庭，守护未来的责任吗？
　“哗啦——”
　又是一声惊雷。
　雄浑的雷声回荡在他的耳畔。
　仿佛又让他想起了，
　他的曾经。

　那一年，他七岁。
　充满稚气的他，和父母一起居住在乡下的小村庄里。
　那是风雨过后明媚而美好的一个早晨。
　百灵鸟的歌声将他从睡梦中唤醒，温暖的晨曦预示着新一天的到来。
　他的父亲，那个可亲可敬默默守护着他的人，牵着他的手，来到了院子里。
　偌大的院子里种满了许多娇艳的花草。
　但在暴雨一夜不眠不休的肆虐后，昔日里让全家引以为豪，让邻居无比羡慕的花园转眼间便沦为了泥浆满地的荒土。
　在那一摊又一摊的泥浆里，还嵌着不少艳红的花瓣。
　柔软的花瓣还散发着淡淡清香，上面满含着露水，仿佛是花朵苦涩的泪。
　“昨天晚上又下雨了吗？”他茫然地看着爸爸，问道。
　“是啊。雨下得太大了。”他的父亲叹了一口气，说道，“整个花园都毁了。”
　他的爸爸走到一摊泥浆前，从湿润的泥浆里抽出了一株被摧残得不成样子的玫瑰，仔细看了看，叹息道：
　“太可惜了。”
　“爸爸，老师说过，树木可以巩固泥土，预防水土流失，抵挡暴雨，”他想了想，建议道，“不如我们也在这院子里种点树吧。”
　他的父亲同意了他的请求。
　他们到市场上买来一棵白杨的幼苗，忙活了一个下午，将那棵娇弱的白杨种在了院子中央。
　看着这棵叶尖儿枯黄、枝条柔弱而娇滴滴的白杨，他有些担忧地问爸爸：
　“爸爸，这棵白杨这么脆弱，真的能长大吗？”
　他的父亲轻轻抚摸着他的脑袋，温柔地对他说：
　“孩子，可别小看了这棵白杨。白杨是树中的君子，它不畏风雨，不畏闪电。不管在哪里，不管在什么环境，也不管在什么时候，它总是挺直了身体，从来不会向困难屈服。只要有它的地方，就有绿色；只要有它的地方，就有希望。”
　只要有白杨的地方，就有希望，就有未来。
　他点了点头，牢牢地记住了父亲的话，对着白杨边绕圈跑边拍着手欢快地说道：
　“有你的地方，就有希望。小白杨，快快长大吧，只有长大了，你身边的小花小草，才能保护你的朋友。我也要和你一起长大，一起拼搏，终有一天，我也希望像你一样能做一个保护大家，保护爸爸那样伟大的人。”
　说罢，他调皮地朝爸爸做了一个鬼脸，转身就跑。
　他的父亲欣慰地一笑，追着他在院子里嬉戏打闹。
　迎着傍晚的红霞，那棵小白杨挺直了身躯，努力张开它那娇小的嫩叶，沐浴着微风成长起来……

　时间匆匆，不曾为谁停留。
　他终于褪去了稚嫩的外表，成长为了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从大学的校门里走出来的他，心中燃起了无限希望。
　他思索着，他要去大城市里打拼，闯出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
　于是，他毅然告别了乡下的父母，告别了村里的老朋友，来到这座著名的一线城市拼搏。
　是的，他渴望成功，渴望美好的未来。
　但是生活，总是将他憧憬着美好的心摔得遍体鳞伤。
　他用光了自己的积蓄，找遍了所有的职业，却屡遭重挫，摔得惨痛。
　他那颗渴望梦想的心，也被血淋淋的现实抹上了一层阴影。
　每一天，他都坐在宿舍楼的床边，静静地看着日出日落，惆怅地等待着一天的结束。
　哪一天，哪一月，他终于被残酷的现实击垮。
　他豁然醒悟，在这冷酷的大城市里，容不下他卑微的身影，更容不下他天真的梦想，
　哪怕，只是对未来，对美好单纯的向往。
　于是，他堕落了。
　他带着失败的惨痛和悲伤，默默地踏上了回故乡的路。
　他默默地走了，没有告诉任何人，
　正如他默默地来，不带走一片光辉。
　那一年，他二十三岁。
　他回到故乡的那一天，全村的村民都欣喜若狂。
　他的父母更是在家里做足了准备，还做了一桌儿子最爱的饭菜。
　他自嘲地笑了笑，拖着那一个装满着自我简历和辞职信的背包，迈着沉重的步伐走进了村子。
　他知道，大家盼望的，是一个学成归来，事业有成的大男人，而不是一个像落汤鸡那样失魂落魄的失败者。
　他的失败，无疑给全村欢天喜地的父老乡亲，给他望子成龙的父母一个沉重的打击。
　他哭着跪在父亲的面前，告诉父亲，他失败了，他败得一塌糊涂，丢尽了作为父亲的他的颜面。
　他的父亲强忍着心中的悲痛，指了指院子里那棵茁壮成长的白杨。
　他发现，原本脆弱娇小的树苗，现在已经成长为了一棵高大的大树。
　他的父亲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温柔地说道：
　“孩子，你的失败并不代表着你的无能。就像那院子里的白杨，不也是一场风雨一场难过来的吗？记得有人曾经说过，困难就像是路中间的一块巨石，它能挡住弱者的去路，也能成为强者的垫脚石。关键看你能否征服它，驾驭它。不畏挫折，勇往直前，时刻怀着一颗积极向上，憧憬成功，有责任感，有担当的心，这便是白杨的精神，也是一个成功者应该具有的品质。所以，昨天的失败既然已经成为过去，就不必再为它惋惜。人，就应该向前看。铭记昨天的挫折，吸取今天的经验，不虚度光阴，也不在挫折中徘徊不前，才能拥有一个完美无憾，辉煌成功的明天。”
　是啊，只有不畏风雨，不畏挫折，抬头向前看，脚踏实地地往前走，才能真正到达成功的彼岸。
　他凝望着院子里那棵茁壮的白杨。
　夕阳的最后一抹红晕染红了它的枝叶，一缕缕如丝带般轻柔的晚霞透过白杨的树梢折射到了院子里。白杨那坚毅勇敢的身影深深印在了大地上，也印在了他的心里。
　第二天，他毅然离开了家乡，登上了返回城市的列车。
　挫折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勇气面对，没有胆量克服，只能永远徘徊在阴影里。
　现在的他，已经长大了，应该尽一份儿女的责任，去大城市努力拼搏，创造出属于自己的天地，让父母快快乐乐地过完下半生。
　他微笑着，透过车窗向外观望。
　在黎明的第一缕曙光的照耀下，那院中的白杨显得格外耀眼。
　黎明的晨光和他充斥着希望的眼神融合在一起，在白杨翠绿的叶子上闪闪发光……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
　转眼间，他也不再是那个单纯懵懂的青年。
　如今的他，早已成家立业，有了自己的孩子，也取得了一番成就，金榜题名。
　他想起了在乡下的父母，想起了还生活在穷苦中的父老乡亲们。
　于是，那一天，他开着豪车，带着妻子的孩子回到乡下。
　那一年，他三十四岁。
　他一回到乡下，便和村民们聊起了家常，扯起了闲话。
　乡亲们对他的豪车和西服赞叹不绝，都说他长大了，有成就了。
　他也很高兴，带着妻子和孩子在村子里向大家添油加醋地诉说着自己这些年来在大城市里的打拼生活，炫耀着自己的功成名就。
　他的母亲也很高兴，赶忙做了一桌饭菜来招待大家。
　而他的父亲却沉默不语，回到了茅屋里。
　他察觉到了父亲的异样，跟着走进了屋子里，高兴地对父亲说，他成功了。
　然而他的父亲只是淡淡地一笑，并不高兴。
　他接着说，他在大城市里已经是赫赫有名的人物了，想把大伙儿都接到城里去享清福，不用在乡下受这种苦。
　他的父亲失望地摇了摇头，指了指院子里那棵高大茁壮的白杨，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头，温柔地对他说：
　“孩子，成功值得自豪，但不值得骄傲。成功就如一朵娇艳的花，很香，很艳丽，它妖娆的身姿记载着你一生的功成名就，蒙蔽了别人的双眼，也蒙蔽了你的双眼。做人，就应该像那白杨一样，虽是一世凡尘，默默无闻，但它确实最有用，最值得赞扬的。当风暴来临时，成功的一抹虚名经不起考验，于是便在这风雨中凋零，碾作尘土；而白杨自小在风浪中长大，兢兢业业，谦卑而实在，经受得住挫折的考验。要记住，做人就要做实在人，只图虚名而不讲究实实在在的，注定会被挫折拦腰折断。”
　他深深记住了父亲的教导，回到了城市，继续为生活打拼。
　从那以后，他便如父亲所说，变得如白杨一样谦卑，如白杨一样实在，在挫折中成长，在风浪中长大，一步一个脚印，最终登上了更高的台阶。
　而那些像他一样的所谓的成功人士，都妄想着一步成名，经不住风浪的考验，一个一个从半空中跌落，摔得惨痛……

　岁月，染白了他的头发；时间，拿走了他的青春。
　不知从何时起，他的步伐不再矫健；也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淡忘一切。
　一个又一个春秋与他擦肩而过，他的孩子逐渐长大。终于在那一天的那个早晨，他意识到，自己真的老了。
　没有了年轻时的英姿飒爽，没有了年轻时的风流快活。
　逐渐衰老的他，还能做些什么呢？
　时间容不得他继续犹豫，不久后的那天，他接到从家乡寄来的病危通知书。
　他的父亲，得了肺癌，就快不行了。
　这个消息对他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
　他赶紧带着家人驱车往乡下赶去。
　一路上他都在自责，责骂自己没有照顾好父亲，责骂自己没有尽到一个儿子的责任。想着想着，硕大的泪珠从他的脸颊滑落。
　那一年，他四十七岁。
　他驱车来到父亲所在的医院，一下车便朝着父亲所在的楼层飞奔而去。
　他抱怨自己那不灵活的腿脚为何不能再快一点。
　是的，他害怕，他害怕在他上楼的瞬间，父亲已经离他而去。
　也许过了几分钟，也许过了几个世纪，他终于在走廊的尽头找到了父亲所在的房间。
　一进房间，一种浓厚的悲伤便扑面而来，忧愁和哀伤几乎让他透不过起来。
　他的泪水不知不觉浸湿了他的衣领。
　他跪倒在父亲的窗前，泣不成声。
　他懊悔地对父亲说，他没能照顾好他，没能尽到一个孝子的责任。年轻时，他毫不关心自己的父亲；如今他也老了，他的生命也变得彷徨，他不知道他想干些什么，能干些什么。
　他的父亲费力地抬起手，指了指家的方向。
　大家顺着他的指尖望去。
　只见在不远处家的院子里，那棵衰老的白杨仍傲然挺立着。
　人老了，树也老了。老去的白杨早已没有了年轻时的辉煌，如今只剩下干枯的树干随风摇晃，墨绿色的叶子窸窸窣窣。
　他的父亲抬起手，费力地摸了摸他的头，就像他儿时那样，温柔地对他说道：
　“孩子，人生的价值不在于成就，而在于他对这个社会的影响。年轻时，你因为自己的一番成就而骄傲自豪；年迈了，你才发现自己什么也做不了了，固然会感到悲伤与无奈。但正如这棵老去的白杨一样，虽然早已逝去了令人骄傲的青春，但它却依然默默地奉献着自己的价值，用自己的胸膛抵挡着暴风雨，保护这它脚下的花花草草。每一个人的存在都是有价值的，而用来衡量这价值大小的，无疑是他对社会的奉献和付出，对大众无私的爱和忠诚的心。”
　他的父亲含着泪对他微微一笑，随后便咽了气。
　那个温柔的微笑，永远定格在了他布满沧桑的脸上。
　是啊，人生的价值，不就在于人对社会的付出和奉献吗？
　没有付出，何来收获；没有奉献，何谈价值。
　正是因为白杨有那默默奉献的精神，才使得它平凡的一生变得出众，变得光彩。
　他抹去了眼角的泪，忧伤地注视着天边的夕阳。
　淡淡的，轻轻的，如丝如绸的红霞染红了天边，也染红了他的心。

　几天后，他把父亲埋葬在了院子里那棵白杨的脚下。
　而他，则淡忘了城市的繁华，远离了凡世的喧嚣。
　他留在了这大山深处，当了一名小学教师。
　他想用自己仅有的力量，成就更多孩子的梦想；他想用自己的身躯，为孩子们遮风挡雨，带领他们走出大山，去开创属于自己的蓝天……

　“哗啦——”
　又一声响亮的雷滑过天边，打断了他的回忆。
　他回过神来，静静地注视着院子里那棵高大的白杨。
　忽然，他眼前一亮，嘴角勾起了一个微笑。
　那微笑，淡淡的，浅浅的，却又别有深意，包含着希望。
　他看见，在那坚强的大白杨身旁，
　几棵坚毅的小白杨，
　正挺立在狂风中，经受着暴雨的洗礼，
　逐渐成长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