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

　　安
　　
　　
　　<序>
　　四肢渐渐失去力气，浑身发冷。我艰难地睁开眼睛，苦涩的海水充沛着我的眼窝，酸痛的感觉非常刺激地从眼部传至全身，但是我已经没有力气去在意这种难受的感觉了。绝望弥漫在我内心的每个角落，我微微张了张嘴，任咸涩的海水灌入我口中，无声地说：
　　你没来抱住我。
　　
　　Chapter　1
　　顾安是我在一个炎热到马路烫的可以透过拖鞋传到脚底的夏天见到的安静的少年。我记得当时我就拿着一根化了大半的冰淇淋，穿了一件大号T恤配着一条松松垮垮的肥大短裤，踢着人字拖看着他。
　　他就像小说里所描绘得那样，皮肤白皙，眼睛微眯着适应强烈的阳光，挺拔的鼻梁还有红红的双唇。他的额头已经泌出些许细汗，就连他身上简单干净的白衬衫都有些湿。奇怪的是，大热天他还穿着长裤。不过我可以想象出长裤里的两条腿是怎样先后向前，走向……我？
　　在我端详他的那些时间，他已经走到我面前，并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问了一句：“请问这附近的商店在哪里？”他的声音儒雅温润，不轻不重，这让我恍惚觉得，一切都是那么刚好。
　　见我愣了半天没回应，他疑惑地看着我，“你好？”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在这短暂的几秒我想了很多事，比如我改用怎样的声音和语气作答，比如我今天为什么要穿得这么邋遢，比如我今后要如何穿衣打扮以再次遇到他……我想得太多并且过了头，但是我还是可以马上露出一个亲切热情的笑脸，抬头看着他流利并完整地说：“在我后面那个十字路口右转之后马路左边第三棵树旁边就是。”我惊叹于自己清晰的逻辑和准确的咬字，还有我这句话的准确性。
　　他愣了一下，转而对我微微一笑，“谢谢。”
　　我听清楚了他的那句谢谢，也看清楚了他嘴角的弧度。我庆幸于我的视力，但于此相比，我更是沉醉在他的微笑和那句悦耳动听的谢谢之中。直到我的汗快要流到眼睛里我才发现我傻气的站在原地很久。
　　后来，我每天都很认真地挑选一套又一套看着漂亮的服装，为自己梳各种各样好看的发型，只为能在再次遇到那个少年的时候，展现出我最好的一面。我只见过他一次，但是心里却有某种感觉不停发酵，漫延。
　　然而，他却再也没有出现。
　　
　　Chapter　2
　　“昨日晚上十一点，A市某居民楼发生特大火灾，原因至今仍在调查……”我呆呆地站在警察局门口，听见附近一台放在门口的电视传出的声音，混杂着看电视的人发出的“啧啧”声和一堆讨论声。
　　“晓晓，走了。”姑姑拉了拉我的手，轻轻地说。过了好久，我才僵硬地点点头，“嗯。”
　　我的父母已经和那栋楼的骨灰一起埋葬，消失在这个世界了。我生生把眼泪逼在眼睛里不让它漏出来，一滴都不行。我强迫自己接受这个事实，尽管我不愿意。从此以后，我就是孤儿了。尽管有姑姑愿意照顾我，但我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孤儿，这是真的。
　　我跟着姑姑来到另一栋楼，另一个房间。那不是我的家，我知道。我的家已经不存在了，我知道。现在我所站着的地面，属于一间让我居住的陌生房间，它只供我睡觉起床洗漱，其他都与它无关。
　　“睡一觉吧，你一晚没睡。”姑姑在房门外说。我还是点头，走到床边坐下，把鞋从脚上踢开，随后把腿也放到床上，躺下来。我就像个机器人，机械地完成一系列的动作，毫无知觉。
　　“晓晓，绑住自己顺着这一长条绳子滑下去，离开这里！”
　　“你还听不听爸爸的话？！”
　　“晓晓，逃，别废话！”
　　“下去你就有希望了，注意安全……”
　　“这可能是妈妈最后一句话了，你为什么还不听？”
　　“听话，听话。”
　　“不！！”
　　我猛地睁开眼睛，大口大口地呼吸。那种绝望的窒息感就像一根紧紧缠络着我的毒藤，想要努力挣扎却越缠越紧。毒藤的源头，就是那一段黑暗的记忆。
　　我要忘掉。我要忘掉。我一直这样对自己说，然而这并不起任何作用。
　　我还是深刻地记得。我怎么忘得掉。
　　乌黑的烟雾。刺耳的尖叫。吵闹的喊声。火撕裂的声音。爸爸拼命的吼叫。妈妈悲伤地劝告。还有，还有我的眼泪在空气中消散的声音。我全记得。
　　被汗水湿透的发丝紧紧贴着我的皮肤。我浑身无力，只能躺在床上安静地呼吸。
　　这时候正是中午，窗外的阳光隔着厚厚的窗帘还能淡淡地铺撒整个房间。房间里开着空调，我用力翻了个身，凉气瞬间穿透我被汗浸湿的背部。
　　
　　Chapter　3
　　我又梦到了。我又梦到了父母。
　　在大火中我们惊慌失措，但是我们都知道大家最需要的是什么。
　　水。是水。
　　但是在下一秒，我们似乎就到了一个满是水的地方。我能自如地呼吸，水中的世界很安静，没有大火引起的各种嘈杂。
　　水很平静。我看见我的父母在更深层的地方面带笑容地向我招手。他们还是那样笑着，就像平常那样。
　　所以我要过去。我要抱住他们。
　　我缓缓地划动双臂，在水中安静地向下划去。我身上还穿着我最新搭配的衣服，现在我要穿给他们看，看，你们的女儿很好看。
　　我多想就这样沉在水底，沉在那片肯定是海的深处的地方。然而事与愿违，姑姑敲门的话声音唤醒了我，我陡然醒来。
　　“请进。”我从床上爬起来，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
　　姑姑进来后把饭菜放在桌上，随后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知道她要表达什么，但我根本无法做到她希望的那般。
　　而现在的我根本没想过去动那饭菜。
　　我要去一个有海的地方。那里说不定就会有我的父母。
　　第二天我就对姑姑提出要去海边的请求。天知道我是多么急切地想到那个地方，而姑姑也爽快地答应了。一切都这样顺理成章地发展着，而我在抵达那个蔚蓝的地方后也轻而易举地甩掉同行的人到了一个人少的地方。
　　我没有脱鞋，直接踩入被烈日晒得温温的海水中。我要让父母看到一个完美的我，所以我不需要拖鞋。我看着前方越来越深的海水，不由得兴奋地加快脚步。我要快些见到他们，要快。他们肯定等急了吧？
　　水已经漫过我的脖颈，到我的下巴了。在水中走路感觉空空的，而且非常难走下一步。我咬牙，继续往前走。
　　我就像被下了蛊一般固执地超前走，完全不顾其他。此刻我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爸爸妈妈，我来了。
　　水漫过头顶，我放空自己倒下去。
　　水流将会把我送向深海，我将遇到我的天堂。
　　
　　Chapter　4
　　我迷迷糊糊地醒来，揉了揉眼睛。
　　“醒了？”我听到一个温柔的声音，“感觉怎么样？有没有不舒服？”
　　“……没有，我很好。”我本是不想说话，但是听到这个声音不由自主地想回答。
　　“那就好。”
　　我闭上眼睛，缓了一会儿后再度睁开，这时我才发现自己身处一个房间之中。
　　这是个很有格调的房间。我并不打算细细端详，但是当我看向那温柔声音的来源时却是一惊：那是个拥有鱼尾的白发少年！
　　美人鱼？不，这怎么可能……但是我面前这个人真的有鱼尾！而且他淡蓝色的鱼鳞中还泛着光。
　　更让我惊讶的是，他就是那个让我执着于打扮的少年！
　　“你好，我叫顾安。”他微笑着对我说，“如你所见，我是美人鱼。”
　　“你好……”出于礼貌，我也简单介绍自己，“我叫苏晓。”
　　“这是水宫，可以呼吸。”
　　他说完后便没有再说话，只是微笑着看着我，鱼尾轻轻晃动。水由于鱼尾的晃动而引起淡淡的波纹，随后很快消失。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为了打破这种尴尬的处境，也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我不得不一直发问，而他也全都耐心回答。
　　从他口中，我知道了很多。
　　不过我记的最深刻的是：美人鱼不可以在海中救下任何人。这让我觉得奇怪，但是也有些欣喜——他违规了，是为了我违规了。
　　最后，在他把我送回岸上之前，我问他：“你为什么要救我？”我想要一个答案，真的想。我知道这个答案可能不具备任何意义，或者根本不在我预想之内，但我就是想知道，想知道关于他和我的一切。
　　他凝视着我，好一会儿才问：“你有没有见过美人鱼？除我以外。”我摇头。
　　“是吗……”我分明看到他眼中闪过的失落，最后他才缓缓开口：“因为……你像一个人。”
　　“谁？”我在他话音落下几秒后睁大眼睛，瞳孔剧烈缩小。我平复了一下心情，最后还是无法克制自己问出这个和我无关的问题。
　　“她……消失了。”
　　我没再说话。须臾，我打破沉默：“有没有挽回的方法？”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不过既然问了，我就要知道答案。
　　“……用你全身的血液与巫婆做交换。”他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说出来了。
　　双方都沉默了。许久，我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问：
　　“我们交往，好不好？”
　　
　　Chapter　5
　　我将拥有顾安三个月。
　　就只有三个月。
　　我清楚地记得自己说的话：“我们交往好不好？就三个月，我只要三个月。三个月过去了，我就愿意献出我的鲜血。”
　　他答应了。
　　我终于，有了一个短暂归属。我的父母已经不在了，那就让我在最美的时光有一个最满意的归属，最后回到父母身边。
　　“你觉得这个白色的小鞋子怎么样？”我拎着一只小白鞋在柜台前站着，向身边的人征求意见，“它可以给我们的小宝宝穿，一定很可爱。”
　　许久没有得到回应，我低下头，叹了口气，“我只是……想幻想一下。”
　　“很好。”还是那个温儒的声音，“我很喜欢。宝宝一定也会喜欢。”
　　我猛地抬头，惊喜地看着他。他还是微笑着，温柔地看着我。
　　我现在和他一起住，他似乎有花不完的钱。我从他口中知道了很多有关美人鱼的信息，比如美人鱼将鱼尾幻化成人腿时身体下半部分不能见光，美人鱼要时刻注意补水之类的。这段时间我过得很开心很充实。
　　但是快乐的时光总会过得飞快。转眼，日历上三个月的纸张就已经不见了。而我这个时候只要沉入海底，便可完成我的任务了。
　　我一步一步走到海边，海风吹散着我的发丝，他就站在我身边。
　　“我走了。”我转头对他粲然一笑，随后踏入海水中，不再看他。
　　又是那种久违的窒息感。
　　
　　<尾声>
　　其实只要他下水抱住我就可以让我到水宫。
　　然而他没有。不过我也不应该奢求什么，因为这本身就是我应该得到的结果。
　　此刻，一切都应该结束。
　　
　　“晓晓？晓晓？！”我感到我的身体被剧烈地晃动，头晕晕的，喉中呛着什么。下意识地咳嗽，然后便听到一句惊喜的“你终于醒了”，最后便被揽入一个温暖湿润的怀抱。
　　我的意识渐渐恢复，我闻到了他身上特有的一种香味。
　　我伸手抱住他。眼睛酸酸的，喉咙也卡着说不出话。
　　“我们不要了，不要兑换了，过去的就过去了，我们不要死死抓住不放了，现在我就要你就可以了……”我听见他慌乱地喃喃着，那种不知所措让我心疼。
　　“好……”我哑着嗓子回答。
　　我分明感受到自己被抱得更紧了。
　　
　　好。
　　
　　
　　END.
　　
　　字数：40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