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
电话那头仅仅传来一个字,似乎并没有听懂我说的前一句话。我望着桌台上成山的资料,皱了皱眉。
最终那句将要重复一遍的“有事不回来了”被咽进去,随之代替出口的是“嗯好我一下班就来”。
那头会心地笑了,我听得分明。
正值春节前夕,路上难免要堵一些,直到迟暮开到郊外,路才通顺。
黄昏的余光还未散尽,按捺不住迎春欢喜的人们就开始放烟花。由于长期生活在有着制止放烟花爆竹规定的城市里,两岁半的儿子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绚烂奇异的景观,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在后座嚷嚷。
“妈妈,这是什么?”
“是他们在放烟花呀。”妻答。
“为什么要放烟花?”
“过年开心啊,这一天,他们不仅要放烟花,还要吃年糕、糍粑……”
“糍粑是什么?”
“……”妻似乎不知怎么回答,撇过头看看我。
“糍粑就是……”
我忆起小时过年妈围着灶台做糍粑的场景。
有些时日了。
那时家里没几个钱,即使是过年里,桌上也端不了几盘荤菜。家里加上我四个孩子,除了大姐比较会替因家贫而操碎了心的妈想想以外,其他都一个比一个皮,还馋。每每到村子里炊烟袅袅的时候,我们仨就蹲在邻居家门口,眼巴巴的看着梅干菜扣肉被端在桌子上,邻居李婶婶一直寂寞地一个人住,对我们三个很是热情,等站在内屋的她笑眯眯地招招手,我们便撒开了腿争先恐后地挤进去围在饭桌前。
没等喷香的肉咽进肚,妈就冲了进来,一边对李婶婶说着真不好意思,一边狠狠地揪着两个比我大一点的哥哥的耳朵,往外拽,我因为是最小所以没怎么受到惩罚,只是不舍地跟在后面。
之后发生了什么都记不清了,只依稀还留着回家后妈叫我们仨罚跪的画面,“呸,真羞人。”只依稀还记得她那时候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之后又过了些时日,爸卖出去了几头黄牛,赚了点钱,妈就叫爸上镇子里买了几大麻袋的糯米,然后就开始整天在厨房里兜兜转转忙碌着。很快,饭桌上除了咸菜缸豆,又多了些南瓜饼、糍粑什么的。最讨我们欢喜的,还是雪白甜糯的糍粑。
白白的这么一小团子,但对于从前只就着咸菜吃干饭的我来说,简直就是人间美味。
妈隔个三五天就做,除了给我们几个解馋,还不忘揣几个给邻居去。
后来有一天,二哥说,妈这么做不就是想让我们不到李婶儿家去吃好吃的嘛。
“我才不摔进妈挖的这个坑。”二哥啐了一口。
我想想也是。
二哥的脸上写满了威武不屈,那时懵里懵懂的我和三哥都将自己的手搭在他那脏兮兮的手上,加入他立誓拒绝妈的美食诱惑敢死队。现在想想那样子的确有些滑稽。
但一上饭桌就被糍粑的香味勾住了魂,不由自主地将筷子伸去,二哥瞪了我一眼,我吓得赶紧把手缩了回去,因为我想起二哥说,谁背叛“队伍”以后就不带谁玩了,我怕他们不带我玩,便规规矩矩地埋着头扒起饭。
妈似乎察觉了什么。
因为我年纪还小一直跟爸妈睡一张床,后半夜我迷迷糊糊地哼着“饿”。妈醒来:“你想吃糍粑么?”
“想……我不吃糍粑……”
妈起身,开了灯,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穿着红衫子的她又进了厨房,从橱柜里拿出了一叠糍粑放在锅里热,忙碌了会儿,空气中弥漫着的糯香就完全使我清醒了,等妈端来,我便迫不及待地抓起就往嘴里送。
“哎哎,烫嘴,你这……”妈说。
后来不久“拒绝诱惑敢死队”就解散了,因为妈的手越来越巧,糯米粽、汤团子啥的越来越多的美味上了桌子,我们已经忘了李婶婶家的梅干菜扣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沉浸在妈做的美味里。
直到后来和爸一起上了集市,我们又发现一道新的、妈没做过的好吃玩意儿,它有一个好笑的名字——驴打滚儿。
爸怎么拉都拉不走我们三个,我们像从前望着梅干菜扣肉的样子望着那一个个金黄色的小方块儿在铁锅里翻滚着,发出滋滋的声音。
卖“驴打滚儿”的那人以为生意来了,露着一口黄牙对爸说:“买几个给孩子回去吃吧,三毛一个,不贵!”
爸弄得很难为情,便掏出几张毛票数了数递给了他,那人便麻利地将三块驴打滚装进塑料袋儿里,递给我们仨。
后来每逢赶集天,我们纠缠着爸带我们一起去集市,好买驴打滚,爸拗不过我们,就跟妈说:“你给他们三哥俩做呗。”妈一脸茫然,根本没听说过驴打滚呀。
见没盼头了,二哥重唱老调:除了驴打滚儿,啥都不吃!
接着我和三哥也嚷嚷:“除了驴打滚儿,啥都不吃!”
妈瞪了我们一眼,骂了句“小兔崽”,转身进了厨房。
好长一些日子,我们都没再动过糍粑、汤团子了。一次把大姐惹急了:
“你们别身在福中不知福吧,妈早找过那人了,人家不教,妈起早贪黑学着他样子在厨房里给你们做着呢,你们还想咋样!”
再后来妈笑吟吟地将一盘让我们魂牵梦萦的“驴打滚儿”端上了桌,我们再也藏掖不住馋猫的本性,欢呼一声便迅速夹起一个放进嘴里。“嘿,驴打滚儿。”
“哎哎,慢着,烫嘴,你们这些……”妈又说。
回忆着,夜幕已经完全四合,烟火在黑暗的背景中显得更加美丽了。
“糍粑就是过年了,大家都要吃的。待会儿,奶奶也会给你做的。”
路开始逐渐变得坑坑洼洼,车子轻微的颤动着,车窗外的景物分外熟悉起来。
停到了一家院门口,儿子大叫了一声:“奶奶!”
打开车门,携着侄儿的大姐,二哥,还有爸妈,来迎接我们。
还没有过年家里就有了大年三十的气氛,我们一大家子围在一桌叙旧着,谈到妈时,妈突然把手往围裙上一擦,转身进了厨房。
“奶奶,做糍粑呢吧。”儿子突然冒出一句。
妈应了一声。
穿着红衫子的身影在灶台前忙碌着。
临走前,爸说,你妈的记性越来越不好了,从你们几个参加工作一人在外住的之后,她就成天盼着你们啥时候能回来吃一顿饭,有一段日子,还在桌上多准备了几双筷子,掐准了村里那些孩子放学时分,就站在院门口伸脖子张望着,还念叨着你们怎么还不回家,点心都备着呢。
末了,爸说,我就是希望你们多回来看看爸妈。
此时妈依旧在里面擦着灶台,没有出来送我们。
妈这半辈子,都在围着锅台转的时光里度过了。
记不清是哪本书的扉页写着,围着锅台转的女人最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