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怎会老去

序
　　席慕蓉在《独白》里说，在一回首间，才忽然发现，原来，我一生的种种努力，不过只为了周遭的人对我满意而已。为了搏得他人的称许与微笑，我战战兢兢地将自己套入所有的模式所有的桎梏。走到途中才忽然发现，我只剩下一副模糊的面目，和一条不能回头的路。
过去的一年里，总觉得自己告别了好多。经历了兵荒马乱的高考，按照命运的安排来到了一所并不喜欢的大学，学一个自己并不喜欢的专业。一回头，觉得自己仿佛真的只剩下一副模糊的面目。生活有时候真的像小说里那样，高考前一个月，把我带大的奶奶离开了我。没有电视剧里那样在病床前的撕心裂肺，因为我连她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2016年的4月29日，奶奶走了，终年64岁。那天是周五，放学在公交车上给妈妈发微信让她来车站接我，妈妈没有回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间我就开始慌了，打家里电话，给妈妈打电话，都没有人接……下了车一路疾走。在小区门口的时候，接到了妈妈的电话。“我告诉你……你别哭……奶奶走了。”那一秒，我只记得我回了我妈一句话，“你别骗我！”妈妈怎么会骗我……当我一路狂奔到，爷爷看到我的时候，和我说别哭，第一次，我看见爷爷哭。那天真的是无措地带上白布和爸妈一起送奶奶去殡仪馆。妈妈真的趴在爸爸肩上哭了一路，喊了一路的妈妈。
看着玻璃窗上的自己，我才意识到我真的……再也见不到她对我笑了，再也听不见她和我说宝宝晚安了……一时间的空虚感可怕到觉得自己的心被挖了一块……是真的疼。
殡仪馆里，我还是看到了奶奶。还是我的奶奶。
奶奶，下辈子你一定要做一个人健健康康，快快乐乐的人。
我爱你，真的很爱你。
在我心里……你不曾老去……不曾离开。
一
我从小是奶奶带大的，爸爸上班一周才回来一次，妈妈也忙碌于工作，奶奶在我出生以后就办了退休，在家带我。但是说真的，我记事特别晚，很多童年的回忆真的只有一点零星的记忆，上了小学以后的记忆也比较较模糊。
那时候我家还没有拆迁，还是自家的房子。好像那个时候每个地方都有一个名叫仓库场的地方。那时候我大概上幼儿园了，放假的时候奶奶就带着我去那里，她在那里做零工。因为我从小就有点好动，很难在一个地方待很久，于是奶奶就会带上零食和我的小玩具，端着小椅子带我去。那时候我记得我的很多玩具都是从那里淘来的，那是我童年去的最多的地方。
老房子比较小，我一直和奶奶一起睡。那时候有一种吊在床顶的小电风扇，风力很小，大夏天的时候还是会睡得满头大汗。奶奶就会给我扇扇子，哄我睡觉。有时候我还没睡着，她就困了，扇子摇着摇着就缓慢了下来。年幼的我很任性，会拍拍奶奶，把她吵醒，好让她继续给我扇扇子。被吵醒的奶奶从来不恼，笑着拍拍我，然后继续扇扇子哄我睡觉。
家门前有两棵橘子树和一棵梨树，橘子甜梨也甜。从小我就特别喜欢吃酸的东西，所以钟爱于奶奶种的橘子，酸中带甜，超级好吃。每年的橘子奶奶都会流好多给我，不让爸妈和爷爷吃。那时候夏天冰激凌并不怎么多吃，反而是那种大黄瓜，奶奶把肉刮下来放在碗里，拌上糖，放进冰箱，等我幼儿园回来以后就可以解暑了。凉凉的甜甜的，那种味道充斥了我的夏天。
小时候我干过一件超级傻的事，我拿着奶奶给我的硬币去买吃的，路上感觉好热，突发奇想把五角硬币放在了舌头上，凉凉的，但是舌头一动，五角硬币就顺着被我吞了下去。一时间卡在我的喉咙口，惊慌难受的我一路狂奔回家，把奶奶吓得脸一下子刷白。连忙叫了隔壁的叔叔开了车把我送到医院。不过可能真的庆幸自己是奔着回家，又是五角硬币，没有一元那么大，之后的事是奶奶和我说的，她说我蹦蹦跳跳的走进急诊室，医生一看到我就说没事了，已经吞进肚子里了。回忆起那件事情的时候奶奶还是一脸后怕，却从来没有骂过我一句。
奶奶其实说真的，管我管的挺严的。她不过分宠溺我，却也舍不得责骂我。我的文学启蒙是奶奶教的，她教我背诗，写字，同时还有对着钟看时间，做算术。上小学前我已经会写两百多个字，虽然在现在不算什么，但那时候，我觉得自己真的挺棒的。也是奶奶告诉我，第一天上小学回来以后，我还眉飞色舞的告诉她，全班只有我会写自己的名字，知道家里地址，会写爸妈爷爷奶奶的名字，还帮别的小伙伴写了名字。回忆起我童年的奶奶总是一脸骄傲。其实那时候的我，玩心也有。和堂姐坐在一起做奶奶自己画的钟认时间的时候，我记得我总是做的比姐姐慢，不是不会，是我不专心做。奶奶会生气，但是不会骂我，只是用眼神警告我，姐姐走后给我讲道理。说真的，奶奶从不在别人面前说我，她觉得有时候我虽然不好，但是我是她的心肝宝贝，只有她能说我不好，别人就是不行。奶奶真的很护短。她和爷爷生了我妈一个女儿，我是她唯一的孙女。（我爸是倒插门，所以我两边都叫爷爷奶奶）小时候头比较大，就有不懂事的哥哥姐姐叫我大头，奶奶知道了以后很生气，之后每听到一次就会生气，真的不留情面的教训他们。
其实我觉得我是个挺多事的孩子。在五角风波之后，我在爷爷接我回家的路上，把脚夹进了自行车的车轱辘里，右脚脚踝那边破了一块肉……真的是血肉模糊。奶奶每天都背着我去换药，当消毒药水冲刷伤口的时候是真的痛，痛到我眼泪直飙。奶奶一遍努力按住我，一边哄我。这样每天，她背了我将近一个月。
我觉得奶奶是我的天，没了她我好像什么都不行。
二
拆迁的那年，我们搬进了奶奶的哥哥家租房子住。也是那年，眼尖的大爷爷（奶奶的大哥）发现奶奶走路的时候脚有点拖，觉得不对，就叫我妈带着奶奶去医院做检查。那时候医院给的结论是脑梗，奶奶住了一个月的院。那时候家里的一切家务本来都是奶奶一手承包的，说真的，那时候我爷爷和我妈不会烧菜，我爸连电饭锅煮饭都煮不好，吃了一顿不知道是饭还是粥的晚餐以后，我开始掰着指头数奶奶出院的日子。
我记得特别清楚，奶奶出院的那天回到家，打开饭橱，然后回头摸摸我的脸，感叹了一句，果然我不在你连肉都吃不到！脸都瘦了！那时候我还抱住她撒娇。之后我又吃上了肉，每天都有奶奶煮的饭菜，脸又渐渐地圆了。那时候觉得奶奶果然最棒。
但事情不是这样美好的。
过了一年多，奶奶的手脚开始有点麻木，再去一查，帕金森。帕金森是传说中不死的癌症，那时候的科学技术没有办法治疗，只好靠药物维持。我们搬到了拿到的房子里。那时候是初期，奶奶身体还不错，药物效果很好。每天还是奶奶烧饭，打扫，只是衣服开始渐渐转移到我妈的手中。
但是药物一旦到了一个极致，药效就越来越差。期间奶奶换了好多药，多了好多种类，但是身体越来越差。因为长期服药，她的胃越来越脆弱，到后来，她吃不了饭，一日三顿都是粥。家里的事开始被爷爷接管，开始学会烧饭。当我开始夸奖爷爷的厨艺的时候，我想那时候没看懂的奶奶的眼神应该是……失望，失望于自己……渐渐偏离了原来的照顾人，渐渐变得需要别人照顾。奶奶是个很要强的人。那时候我看不懂，直到后来……她走了以后我才懂。
我不想多写生病的这几年……因为会觉得……那时候自己爱她不够。会痛会哭。
三
　　爷爷和奶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奶奶的娘家离爷爷挺远的，也不知道是怎么被媒人牵线的，也许这就是命运，总之，千里姻缘一线牵。爷爷是个老实人，老实人会被人欺，加上是家里的老大，平时忍气吞声惯了，但是自从奶奶嫁给爷爷之后，雷厉风行的态度让别人再也不敢在劳动工具这类东西上占爷爷的便宜。
从小觉得爷爷奶奶超级相爱，平时有小摩擦的时候奶奶气急了会骂几句，但是爷爷从来不回嘴，久而久之，奶奶再生气也不骂了，默默地纠正了就好。
奶奶病得重了的时候，药效的时间越来越短，经常乏力，腿脚麻木，连上厕所都没有力气。那时候在我家，看到最多的场面就是爷爷牵着奶奶的手，一步步，扶着奶奶来回走。那个场景，在我初三的作文里出现了好多次，那是我第一次受到现实生活中爱情的震惊，我想，以后我也要找一个像爷爷这样的人。
为了照顾奶奶，爷爷每天晚上无论多冷都要起来帮奶奶弄药，扶她起来走走。也是那个时候开始，我养成了一个和奶奶说晚安的习惯。奶奶药效过了以后就开始腿脚麻木，一般九十点就会醒来，但是不忍心吵醒爷爷，就一个人坐在床边活动腿脚。那时候我初三，作业比较多，每天睡得比较晚，当我收拾好所有东西以后，家里人都睡了，只有奶奶醒着，她就会笑着叮嘱我快点洗澡睡觉，久而久之，我就教她说Good night,晚安。之后习惯了，洗完澡关上房门的时候就一定会和奶奶说晚安。奶奶说的最溜的一句英文就是Good night。
生病的奶奶开始很快消瘦，爷爷为了照顾她也开始瘦了。那个时候，愧疚开始蔓延……奶奶渐渐地脾气开始暴躁……会责骂爷爷，但是无力的时候，只愿意让爷爷扶着她，我们其他人谁都不让。那时候我以为是因为爷爷给了她安全感，但现在想想，她可能是怕成为我们所有人的负担，所以执拗，却不曾说出理由。
高三第一学期的时候，爸妈给奶奶去医院装了脑起搏器，这是唯一一种治疗的方法。我记得手术那天是学校里举行的十八岁成人仪式，去嘉兴。我没去，请了假去医院陪奶奶做手术。手术有点风险，几乎进行了将近十个小时，当奶奶被退出手术室的时候，我的手是颤抖的，我叫了一声奶奶，还没有完全走出麻醉的奶奶，没有完全睁开眼，却是很认真的回了我一句，哎！那一瞬间，我差点喜极而泣。
奶奶在医院里也是以乐观出名，她鼓励隔壁床的一个叔叔要加油，要好好活下去。
奶奶一直很坚强，很倔强地活着，虽然痛苦，但是她有那么多让她放不下的事，她必须活着。但可能是因为奶奶体质不一样，别人装了脑起搏器以后修养了一段时间以后就开始起效，但奶奶调试了二十多次也不见疗效……
奶奶渐渐变得更加烦躁……脾气越来越差，到后来，全家中最听我的话。
四
奶奶走的前一晚睡觉前我还和她说，我不羡慕别人家的奶奶身体健康，我只要看着你还在，我有奶奶叫我就觉得很幸福了。她笑着应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晚上我没有和她说晚安。我从没有想过，那些话是我最后和她说的话，我失去了最后一次和她说晚安的机会。
我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
奶奶……是……跳楼自杀的，我们家住十楼。
还记得前几天我还和她说，为什么楼上十一楼居然装了防盗窗……可是，如果我们家也装了……奶奶就不会……
爷爷说奶奶肯定是算好的，因为正好五一长假，亲戚都放假，可以来帮忙，不至于让我妈承担一切。
那天夜里，谁都没有睡着，只有我。我哭的头痛欲裂，躺在床上，感受着太阳穴那里的神经一跳一跳，居然睡着了……梦里，没有奶奶。半夜两点多我起来，发现爷爷在客厅吸烟，他和我说，你奶奶要吃药了，要有力气了。知道那种揪心的感觉吗，真的痛，那一瞬间，眼泪根本不是可以控制的。
那段时间我很恍惚，只要闭上眼就很容易进入一些光怪陆离的梦，很容易梦魇。我一直不明白说好等我高考结束就出去玩的人，居然就这么走了。她居然放下了我。我不敢在妈妈面前哭，我怕她更难受。家里少了奶奶的东西以后就一下子空了好多，一下子，感觉空荡荡的。
距离高考还有一个月，小说里的情节就这样出现在我的生活里。
距离高考一个月，我失去了最爱我的我最爱的奶奶。
那天，是真的觉得绝望，我的闺蜜，远在江苏，得知之后要给我打长途电话，我的死党们，在那一天，真的一致的和我说，没关系，你还有我。我从小觉得我是个坚强的人，毕竟奶奶，曾经忍着病痛教会我坚强与乐观的。那段时间，我感受到了所有来自我身边伙伴的支持，觉得我这样幸福，奶奶也会欣慰的。
那之后爷爷一直开着灯睡觉……他不习惯，不习惯少了一个人唤他。他把奶奶的照片藏起来和我说要留着以后看。直到不久前，他终于关上了灯。矫情了那么久，总要习惯伤痛。
不明白事理的人会在背后指指点点，认为我们家照顾老人不周所以奶奶才选择自杀。爷爷他们从来不会争辩，我们爱奶奶，她懂，何必在乎别人怎么说。
妈妈说，别难过，奶奶在我们心中。
五
觉得自己就像席慕蓉说的那样，为了搏得他人的称许与微笑，战战兢兢地将自己套入所有的模式所有的桎梏。
忽然就害怕，也许未来某一天，奶奶在我的记忆里，会成为一副模糊的面目。
年关将至，第一次要过没有奶奶的新年了。
忽然就想写一点东西，关于奶奶，关于我。把我记忆里的东西写出来，交给时间。
时间会无情地流走，很多事情很多话我还是没有说，但是奶奶，在我心里，你从未老去，从未离开，还是那个小时候每天抱着我，照顾我衣食住行的年轻的奶奶。
你没有生病以前的事我记住的不会忘记，没有记住的，爷爷和爸爸妈妈会帮我记住。
我之前零零碎碎写过很多关于你的故事，很多想和你说的话，你都看见了吧。
很多事情我没有之前的那么消极了，不用担心我，虽然我来到一所不喜欢的大学，学不喜欢的专业，但是这没什么。我总能好好生活下去的。
下辈子，你一定要做一个健健康康，快快乐乐的人。
爱你。
你怎会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