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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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碧蓝的海水轻轻涌动，粼粼的波光推开一层层晶莹的纹路。白色的月光静静地洒下，像薄如蝉翼的窗纱。银色的光芒萦绕着海底硕大寂静的宫殿，那个幽暗的水晶宫，闪耀着王冠点点的微光。
　　
　　这是人鱼王国最热闹的地方，国王、六位公主及老祖母居住在这里。年迈的老祖母慈眉善目，乐此不疲讲述着人间百态。看着孩子们由水灵的丫头长成亭亭的少女，老祖母心中五味陈杂。而那清澈的眼眸出落得凌厉机警，却叫老祖母担心地叹息。
　　六个公主中最小的那个生得最漂亮，对灯红酒绿的海面世界尤显出不可名状的浓厚兴趣。

　　
　　《1》

　　我是人鱼王国的六公主，最小的那个，最可笑的那个。

　　我出生在这个热闹的王宫，和姐姐们在巨大的宫殿里追逐嬉戏。我见过她们互相捉弄，我知道她们让五姐背黑锅，我听过她们为一件首饰争论不休。封闭的王宫里，五个姐姐是我最亲密的人。
　　
　　在我们人鱼王国里有一个规矩：只有年满十五岁的公主，才可以浮出海面，看看人类世界。

　　姐姐们自海面归来，得意洋洋地讲述着光怪陆离的奇遇，暗自比较着。她们陆续嫁为人妻，这座晶莹美丽的宫殿里，摇曳的身影日渐稀少。
　　
　　我学会了对着成群的鱼儿唱歌跳舞。沉默的观众，来来往往，匆匆忙忙。父亲和祖母已经很少来看我了，他们说我固执尖酸。我不明白从前直率的言语如何令人厌烦，我不明白姐姐们如何变化良多。

　　我只知道我一定要得到姐姐们口中，最华美的婚纱，最英俊的王子，最长久的生命。我会站在舞台中央，拥有簇拥的赞美。

　　我等待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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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夕阳在海面渲染暖黄的水彩，照进水晶宫明丽的光晕。海底的天空，微波轻轻荡漾着，像浸满酸涩的橘的汁水，又美得如蔷薇怒放。

　　小公主站在大厅里，等待父亲主持成人礼。参加的人算不得壮观，但各自喝酒喧嚷，显得十分热闹。小公主眼巴巴注视着大门，蓝色的眸子闪着前所未有柔和的期待的光，衬得精致的脸庞愈发可人。而那金色的头发是像极了姐姐们。

　　
　　一分钟、两分钟、十分钟、半小时……小公主目光黯淡冷峻。直到仆人送来一串珍珠头饰，祖母为她戴上，她一动不动，只凄然地笑。

　　米白色的珍珠在夕阳里显露出雅致的光泽。小公主脸色苍白，静默的身影，像一朵悄然绽开的郁金香。

　　
　　《2》

　　我是人鱼王国的六公主，最小的那个，最可笑的那个。

　　我十五岁生日那天，父亲没有为我践行，他很忙。姐姐们也没有来。人们都说我的头饰漂亮。

　　大姐得到的曾是一箱子珍珠。可怜的人啊，永远只能看到表象。

　　
　　
　　我浮上海面时，望见满天繁星缀在深蓝的夜空，比起伏的海面平静。我看见一艘游艇驶近，一位风度翩翩的王子由一群人簇拥着，他们唱歌跳舞，每个人都热情爽朗地笑，很真实。我羡慕他们，我羡慕这份快乐，那种膨胀的欲望充斥着我的内心。

　　我在离岸很近的礁石旁露出脑袋，出神地望着欢笑的人群。灰蒙蒙的云朵在夜空里游动，星星被隐去了。夏日的天气总是变化很快，霎时间风起云涌，电闪雷鸣。浪头一层高过一层，漫过我的头发。

　　王子站在甲板上，摇晃着手中的酒杯，干净的眼神透出如水的温柔，他的头发在风中飘动，棱角分明的脸庞深邃温良。他和身边的女郎谈了几句，微微笑了，忽的跳入水中向我游来。

　　
　　我受宠若惊怔怔地望着他。风浪很大，轰隆隆的雷鸣淹没了嘈杂的音乐。王子似乎在疾呼什么，似乎在商量着什么，但我并不能听清。海浪像山丘在四周堆起，卷走了我并不合适的头饰，我奋力抓住它，却见王子也抓住了它。他在向我解释什么。

　　游艇沸腾的人声让我恐慌，我握紧我的成人礼物，用力将王子向岸边推去。我听到刺耳的断裂声，攥紧手里仅剩的三粒珍珠，慌乱地潜入水里。

　　
　　“小妹，瞧你这狼狈模样。”

　　“哟，头饰都坏了。”

　　“姐姐饰品多着呢，我不要的都送给你。”

　　姐姐们咯咯的笑声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我躺在冰冷的水晶床上，望着空荡荡的宫殿发呆。幽幽的月光流动在水面上。我虽然有人一样的眼睛，却没有眼泪。

　　我想我厌倦了这场貌合神离的剧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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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阴暗可怖的黑森林里，半植物半动物的生物张牙舞爪地扭动着，面目狰狞丑恶。令人作呕的空气里混合着血腥味和尸体腐烂的恶臭。成堆的白骨映入眼帘，仿若地狱。

　　巫婆披着黑色的斗篷，双目圆睁，炯炯有神。“嘻嘻嘻，小姑娘，我知道你的来意。”她拿出一个药瓶，沙哑阴险的声音传达出森森凉意。缠绕的海蛇从手腕退去，吐着红色的杏子注视着这场交易。

　　
　　“这种药水可以让你的尾巴变成修长美丽的腿，但——如果王子与别人结婚了，第二天早晨，你就会化作一滩泡沫。你想要永生的灵魂…要么得到王子的爱，要么得到王子的眼睛。”

　　阴阳怪气的声音瘆人的响起，有一种窒息的压抑感。

　　“用你的声音交换吧—你不怕你的舌头出卖了亲人的秘密？”

　　
　　《3》

　　我是人鱼王国的六公主，最小的那个，最可笑的那个。

　　我用舌头换得女巫的药水。我与姐姐们不过是互相利用的棋子，我乐意将王宫的丑事泻露给女巫。况且，从今往后我便不再是一条没有灵魂的人鱼了。我的生活将是人鱼王国最令人羡慕的。

　　我在王宫的上空游了一圈，丑陋的尾巴倒很灵巧。我俯视着这里混沌虚假的热闹，自嘲又狂妄地轻笑。我转身游出水面，坐在礁石上，握紧了手中的药瓶。正是日出时分，透明的瓶子里盛着暗紫色的液体，折射出朝阳五彩的光芒，显得锋利。

　　
　　我看见王子从远处的沙滩走来。背对着他，我打开瓶塞，无声的喃喃：“再见了，我寒冷的宫殿。”我仰头一饮而尽，随后看到那条布满鳞片的硕大的尾巴变成一双光洁白嫩的最漂亮的腿。我满意地抚摸它，想到女巫告诉我的，我躺在礁石上，假装昏迷。

　　我感到眼前的太阳光亮被影子遮挡，我感到有人将我抱起，我感到马车的颠簸。

　　我优雅的醒来，阳光从落地窗照射，倾泻和暖的光辉，像清澈的泉水，王子白净的脸庞镀上金色的轮廓，目光温煦，眉间流露出好奇的神色，他柔声问：“你是谁啊？”

　　我向他示意我不能说话。

　　他收敛了笑容，一言不发走开了。

　　
　　我发现自己弄丢了珍珠，气恼地起身，想四处走走。

　　这是王子的城堡，比我海底的王宫还要大。我像从前那样漫无目的地游荡以打发时间。城堡富丽堂皇，雍容华美，一条条长廊交错绵延连接着房门紧锁的房间。这里有很多披甲带铠的兵士，守卫森严。

　　为什么一切和想象中不一样呢？房间里只有我。窗外的小鸟陪伴着我，就像从前我和鱼儿面面相觑。不同的是，鸟儿唱歌给我听，声音婉转。

　　可是我曾经拥有更动听的歌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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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沉静，墨蓝的天空缀着零散的星子，灿烂美丽，像一幅神秘的图画。广袤的穹宇下，万籁俱静。只有一两声蝉鸣，愈显得安谧。美丽的小城进入了梦乡，只剩下阑珊的灯火，是守夜人的眼。

　　王子正欲入睡，却听见门外一阵慌乱的骚动。他推门走出，循着喧闹走进了厨房，不急不恼，态度总是温和。

　　
　　兵士中间，一个姑娘跪坐着，头发凌乱，楚楚可怜。她用手在空中比划，奋力想要解释什么。她蓝色的眼眸诚恳恐惧，触到王子温和的目光，闪动着奇异的光芒。小巧的脸蛋上一抹无奈的笑，很惹人心疼。

　　王子慢慢走向小公主，兵士们纷纷让开。他轻轻扶起她，眼中满是疼爱，粼粼的光彩，好像海里荡漾的波浪。“你饿了吗？”王子的声音清澈得好像清晨未晞的露珠，“别怕——我在，他们不会伤害你的。”

　　
　　《4》

　　我是人鱼王国的六公主，最小的那个，最可笑的那个。

　　我用一周的时间了解了整个王宫的格局。可是我的身边没有刀，我从窗户翻进厨房。不想高跟鞋发出声音在空旷的夜里回荡放大，惊动了兵士。他们以为我是贼，要抓我。

　　从前五姐受欺负时的凄凉模样出现在我脑海里。她总是柔弱的样子，逆来顺受，也因此受到长辈喜爱。

　　我很高兴我是天生的演员，我做出无辜的样子骗过了王子。我是希望他遣散兵士的，那样我会立马抓起水果刀，得到他的眼睛。可是他没有，他带我回卧室，为我准备了点心。他告诉我以后饿了敲他房门，他会叫人做夜宵。他说：“你这么美，不会说话真是可惜了。”

　　那天夜里我久久不能睡着，幼时反复发生的事情叫我恐惧，就像今天被一群人围着。

　　
　　
　　我无法带着刀接近王子，所以我想方设法讨他喜爱。我表现出善解人意，知书达理的样子，从不缠着他。我躲在房间里练习用人类的双脚舞蹈，却不入门道。

　　有一次王子因事短暂离开我，佣人给我泡茶，一壶滚烫的开水摇摇晃晃地提着。眼看着冒着热气的液体向我落下，我也没有躲闪。我想将错就错让王子内疚，那样他不会轻易抛弃我。

　　透明的水落在腿上，和海里冰凉的水不同，很沉重，像一块黏糊糊的胶体与肉体接触，慢慢滑落。随后一种撕裂皮肤的剧痛袭来，我感到血管急速的膨胀，代表生命的跃动像注了铅，那种血液喷薄欲出扎疼血肉的疼痛让我张开嘴却叫不出。我的表情是痛苦的，但我没有泪水。我虽有人的身躯，但仍是一条没有灵魂的人鱼。

　　王子看到我腿上刺目的疤，听医生诉说情况糟糕时，表情复杂严肃，若有所思。我报之和善温顺的微笑。心里暗自窃喜，满意他的表现。

　　
　　我腿伤已好，但每次为王子跳舞毕，凄然无奈一笑，神色仿佛脚一直痛着。我不熟练的舞蹈也就有了毋庸言说的借口。

　　王子担心意外的再现，亦需照顾我，从此要我寸步不离跟着他。加之他讨论国事我主动回避，俨然善良温顺的天使，王子对我愈发疼爱，也渐渐愿以心事相倾诉。

　　他带我参加各种公共活动，带我看戏赏月，嘘寒问暖，贴心有礼。我记得我的目的，寻找时机，却不可得。渐渐有些忘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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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翻涌的海浪像厚重的蓝色幕布，拼接的菱形，有着分明的边角，轻轻荡漾着。太阳的光芒在海面反射，晃眼的光线，是透亮坚硬的银针。暖黄和浅蓝在远处交融，那是海天相吻的地方。

　　小公主坐在甲板上，耷拉着腿，出神地望着浩浩渺渺的海和天。王子温润的声音像天籁在小公主耳边出现：“妹妹，你是最了解我的，你愿意和我同行对吧？”盛满笑意的俊俏的脸上，那是一双多么干净简单的眼睛啊，小公主点点头，温柔地笑了。

　　这是一次远行。来来往往的佣人匆匆忙忙搬运物品，热热闹闹的。小公主在不起眼的位置发呆，几个佣人在聊天，她心不在焉听两句。

　　
　　“记得殿下生日那天遇到的人鱼吗？听说邻国公主喜欢她头上的珍珠。殿下本想重金购买，谁知那人鱼乖张，殿下险些被害，只得到六粒。说来也怪，殿下后来救下一个姑娘，手中恰有剩下那三粒。你们可以猜想一二。殿下曾下令此事闭口不提……”

　　
　　《5》

　　我是人鱼王国的六公主，最小的那个，最可笑的那个。

　　很奇怪，王子告诉我他要结婚请我做伴娘的时候，我没有恶毒的怨恨。也许我该阻止这场婚礼，也许我该接近王子剜眼。但我只是沉默悲伤地坐着。

　　航行的日子漫长极了，王子整日和大臣待在一起商量婚礼事宜。我浑浑噩噩地度过一个又一个白昼黑夜的轮回。死亡就快到了啊，我竟然并不慌张。

　　
　　
　　婚礼那天很热闹，就像我第一次浮出海面看到的，欢声笑语，莺歌燕舞，每个人脸上都是幸福快乐的不修饰的笑容。这一次我可以参与他们，我尽情的舞蹈，用尽力气的舞蹈，直到双腿酸软跌到地上。我远远看着新娘白色的长裙，典雅精致，好像天仙。她笑起来的声音真好听啊。我靠在栏杆上，看月亮一点点落下。

　　远处传来悉索的声音在喊我的名字，我望去，是姐姐们。她们秀丽的金发不见了，神色担忧。 “妹妹，接着这把刀！这是我们用头发跟巫婆换来的。”五姐急促地说着，“太阳升起以前，把刀刺进王子的胸膛，然后丢进海里。只要鲜血洒在你的脚上，你就可以恢复人鱼的模样了。”她们沉到海底去了。

　　
　　我握着匕首，蹑手蹑脚进入王子的房间，一路上遇见很多兵士，他们仿佛看不见我一般。王子正沉睡着，低声呢喃着新娘的名字。我闭上眼向他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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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风从窗外吹进来，仿佛刀刃般，刺骨的冷。黑暗的天空和黑暗的海水融为一体，只有一轮圆月，皎洁明丽得耀眼。它是造物主的宠儿，隔岸观火地静静看着这场人间闹剧。

　　巫婆的出现出乎意料，小公主握着颤抖的刀，不可思议地呆望她。“小姑娘，我知道你姐姐对你说的——这把匕首的魔力可以轻易杀任何一个人。但你不会因此得救。王子的鲜血不过是满足你姐姐们的欲望。”

　　小公主目光黯淡，脸色苍白，毫无生意。

　　“感谢你的舌头。”巫婆背过身，消失了，“我只是可怜你。”

　　
　　《6》

　　我是人鱼王国的六公主，最小的那个，最可笑的那个。

　　原来我一直是多余的存在，对于姐姐们，对于王子，对于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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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国以后，那人鱼怎么办？”

　　“你以为殿下舍不得她？毕竟是海底的精灵，传说中她的眼泪是美人脖子上最漂亮的珍珠。新娘曾经提要求要一串项链，还差一粒珍珠。”

　　“那丫头也是坚强。殿下设计那么烫的水泼到腿上也不哭。”

　　“殿下优待她是歉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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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壁大臣们的谈话穿过墙窜入我的耳朵，刺痛了我的耳膜。我只觉大脑一片空白，晕乎乎的像要死去。迷迷糊糊中，我听到王子的梦话里有呼唤妹妹，但我没力气分辨了。负我的，必须死。我疲软地把刀贴近王子的胸膛。这把魔力的匕首便渗出了鲜艳的血，像盛开的蔷薇，一点一点扩展开来。我满目都是那片鲜红，令人晕眩的嫣红。

　　王子嘴唇发白，眼微微张开，他没有喊叫，只是凄楚地笑着，握住了我的手：“对不起，我的国家需要我和亲……”

　　
　　你知道绝望吗？那种天旋地转，一片混沌黑暗，像是堕入深渊，只有无穷无尽的坠落感。我多想喊叫我多想哭泣，但我只是一条人鱼。

　　我木讷的走到海边。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在海天相接的远方，散发着凄惨的黄色的光，像酸涩的橘。

　　好累啊，我轻轻看了世界最后一眼。用尽最后的力气跃进海里。

　　
　　我感到自己渐渐与海水融为一体，一点一滴化为泡影。一切都结束了。我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畅快的解脱感。

　　在这场处心积虑的阴谋中，原来我一出场就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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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丈光芒投射在海面上，阳光柔和地温暖地照射在冰冷的泡沫上。绚烂的光线把早晨的静谧点缀地格外凄凉迷离。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泡沫再次聚集起来幻化成一个晶莹剔透的形体，自海面升起。“三百年后，你便能获得永生的灵魂，参加到人类永恒的轮回中去。”一群小精灵和善地说。

　　“可我并没有得到王子的眼啊——”小公主沉默了，忽然啜泣起来，咸而苦涩的液体滴落，变作干净的珍珠，“三百年的孤独，无尽的重演命运啊……”

　　

　　
　　也许她没有错吧，她只是厌倦恐惧泡沫般的巨大黑暗和冷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