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杨慧静静地躺在冰冷的铁床上,眼睑微闭,依然眉目如画——清秀的水彩画。只是这样美丽的一个女生,再也无法睁开她那漂亮的大眼睛欣赏这世间的风景——尽管远观四周,都是茫茫的荒草和黄土戈壁。再也无法用甜美的声音站起来回答老师的提问,练习房间里抄录的歌曲。再也无法抿嘴一笑,把有着长长睫毛的眼睛弯成一条月牙缝儿。
杨慧盯着杨慧苍白的脸庞看了一会儿,然后紧紧闭上双眼。面对杨慧,他不能不内疚心碎,却只能在喉咙里无声哽咽。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黄言想,嗯,是他直接导致杨慧放弃了年仅十三岁的生命,是他在聚会上怀着非分之想 乘杨慧想要请求苏浚文原谅的心理抱杨慧,让那些流言蜚语砸到脆弱的杨慧头上;是他在体育课上不知羞耻地用弹弓勾住杨慧的脖子,让杨慧泯灭了最后一丝坚强的希望,成了压塌杨慧心理防线的最后一根稻草——可是,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黄言所有对杨慧的愧疚,凝聚成决堤的泪水,一滴,两滴,三滴,啪嗒啪嗒地滴落在杨慧早已失去体温的胸口上。胡晓婷却讥讽道:“哟,现在倒知道哭鼻子啦,当初你干那些事情的时候,哼,脑子忘在娘胎里啦?”
黄言慌忙抹干泪水,吸溜几下鼻子,却不敢再抬起头来看杨慧一眼。他用手捂住额头,眼前一片漆黑,他的整个内心都被无边的愧疚与思绪的混乱淹没得窒息,思维仿佛遭到了各种挤压与蹂躏,黄言试图在黑暗中思考一下所有事情,各种融合在一起的复杂情绪却让他欲罢不能。最终,黄言“扑通”晕倒在了冰冷的地板上。
十六
“喂,你们怎么进来的?小孩子怎么能到这里来玩?去去去去去去——”一个突兀的声音忽然传来,吓了几个正在为杨慧默哀的同学一大跳。
一个胡子拉碴、身形矮小的老头拄着个拐杖颤颤悠悠地朝这边走来,走到杨慧跟前,看了杨慧一眼,突然叫起来——不过更像是慢悠悠地说——“诶,这女娃子,我见过,前些日子,她可真是个好心的,的……”老头说着咳嗽了几声,又拾起刚才的话头继续说下去:“真是个善良好心的娃子啊。”
这个老头不是别人,正是前几天杨慧在大街上施舍了几块钱的老乞丐。他其实就是给医院看守太平间的,不过没事干了也上街讨钱,因为当看门的差使工资微薄,老人也没有什么一技之长,活动能力更是受到限制,只好端个碗蹲在大街上企盼好心人的布施。
“唉,可怜的孩子啊。”老乞丐摇摇头,转身对几个孩子说:“你们……一定很难受吧?我从没见小孩儿这么……动,动苦,竟敢来医院的太平间里……”
杨慧静静躺在太平间里。旁边还躺着其他的许多人。每天,都会有数不清的亡魂在这里歇脚驻足,美丽的或丑陋的,聪明的或平庸的,杨慧只不过是这芸芸众生中的一个匆匆过客。除了在几个孩子心中留下永远也无法抹去的创伤,在遥远的天边,也许上苍正和蔼地迎接这个女孩灵魂的飞升。
天地间依然是一片惠风和畅,生机勃勃。
十七
六月三日。
双城镇中学高三(2)班的张明阳得知杨慧服毒身亡后,从学校宿舍的窗台上跳了下去。
没人知道为什么。
而真相自然明白一切。
十八
从太平间里回来之后,有个叫黄言的孩子再没说过一句话。
第二天是六一儿童节。小地方的孩子们没有多少创意,随便编排了几个歌舞,唯一有点意思的是个简短的小品,就算庆祝过了。黄言坐在台下木然地鼓着掌,可是他沉重的心事却使他烦躁不安。
中午黄言回家吃饭。他依然在费力地想着一些无人知晓的事情,显得眼神呆滞、神情木然。他妈是个四十多岁、爱唠叨的主妇,看他呆呆地站着也不说话,就随手拾起放在旁边的一块黄色塑料皮朝黄言毛发修茸不齐的脑袋上敲了几下:“你放了学也不知道帮家里人做事,整天玩……”这时候杨慧的事情已经传开了,不明内情的家长们都颇有微词,黄言的母亲也说道:“这几天风气不好,我说你是不是也喝药了?!”
黄言气呼呼地:“哎,就是的!”他明白一切终于有了个答案,于是转身就抄起一瓶放在地里的农药也服了毒,随即晕倒在了田埂边。
“好美的云朵。”黄言说。
黄言服毒的事情传到了李健和耳朵里,“黄言是我这世界上最好的朋友,我想他一定死了。”李健和很忧伤。第二天去上学时,学校怕学生出事就派了人在门口查岗,看见李健和一个人来上学,就斥责了几句:“你一个人来没有家长看着,在学校里有什么事情怎么办?回去!”
李健和默无声地走到了树荫下,也找到一瓶被人遗弃在路边的农药服了毒。
六月一日晚上八点,黄言经抢救脱险;六月二日下午三点,李健和经抢救脱险。两人均无大碍。
三起极端事件过后,政府成立专案组进驻学校。一些身穿警服的人开始大肆搜查学校的每个角落,另一些人传讯与服毒者亲密的学生,在没有监护人的情况下讯问,而这是被法律明令禁止的。苏浚文自然也逃脱不了干系,被传讯了,警察询问他是否曾与杨慧有过“不正当关系”。
“她是个走投无路的人,仍然有自尊的需求。”苏浚文回忆起杨慧,脸上泪水纵横。
“我解释,他们不听。”出来后,苏浚文却一脸淡漠。
当天晚上他也服毒,同样被洗胃救了下来。苏浚文说:“我受不了侮辱。”
学生连续服毒后,学校采取了紧急措施。砖墙的大黑板上,满脸稚气的班干部庄重地用粉笔写下“守法纪,讲文明,做健康向上的学生”,派了练过书法的同学用公整的楷书写着“看健康书籍,不进游戏厅,不拉帮结派,不参加封建迷信活动……”五六年级都开展了“爱惜生命”班会。
六年级的班主任头发乱蓬蓬的,也有些手足无措,“老师说服药会得胃病。”可是一个抱着必死决心服下毒药的孩子,又怎么会惧怕得胃病呢?
“我不知道该怎么教育他们。”班主任显得十分苍老。他上一次接受心理学培训是在一九八四年的师范班,“也没人告诉我该怎么办。”“压力非常大”。
他只能呵斥他们的痛苦,命令学生把刻在课桌上纪念杨慧的“530”字样抹掉。学生们为了尊严也为了不愧对杨慧拒绝了。班主任于是叫学校的校工把所有的课桌椅都重新漆了一遍,那些刻下来的字,看不清了,但用指尖还可以摸到。仿佛已经看似痊愈的伤疤,用手细摸还能感受到曾经的创伤还隐隐作痛,勾起的是创伤留下的创伤。
连续服毒事件后,从省里过来两位年长的心理老师,她们摇着头说:“这个年纪的孩子,特点就是以伙伴的价值观和情感为中心。这种非常牢固的小团体友情如同一根铁链,一旦关键链条断了,就十分危险,甚至可能直接导致更大的连锁反应。”
链条的中心正是杨慧。她在遗书里让爸妈不要担心,让妈妈对奶奶好一些:“爷爷走了,奶奶很寂寞。奶奶有些话不说,但我知道,奶奶不需要钱,只需要你们的关心与体贴。”杨慧在家里就已经感觉到了家人之间有意无意的矛盾,但是一直不忍心说出来,如今终于能和父母开口沟通,却也是最后一次了。
几天后,杨慧的父母又收到一封信,落款是“你们的宝贝女儿”,信里写:“……看到你们哭肿的双眼,我的心都碎了……”
父母认为这一定是别人的代笔,但司法鉴定这的确是杨慧的笔迹,交由林斯雅在她死后投递给邮局……这个聪慧的孩子,想在父母最悲痛的时候用这样的方式安抚他们。
“……”杨慧的母亲捧着信,泪水打湿了杨慧隽永清秀的字迹。
十九
“双城服毒事件”引起了媒体的轰动。但是所有接受采访的孩子都保持沉默,媒体只能从一些人的只言片语中套取线索。
媒体们对外宣布,双城事件的原因暂不清楚,据说跟邪教有关联。“听说还有个什么白皮书,邪乎着呢。”叼着卷烟的男人神秘兮兮地说道。
警察搜查学校时,在顶楼发现一本杂志,有一页折过角,是一个女孩为爱死去的故事。出事的当天下午有几个学生把杂志扔到房顶上,议论纷纷又不知内情的人们断定和这有密切的关联。
“还有那个魁星阁,那帮小孩子经常在上头待着。”
“好像都是些不健康的书,我家的说有个什么‘快乐男女生’,经常有人看。”
“听说十几张课桌上都刻了字,但学生们不承认集体刻字。”
……
魁星楼出事之后就被政府派人重新粉刷了一遍,将孩子们曾经留下的痕迹抹杀得一干二净,古旧的铁门也被锁了起来。不过还是有很多小孩子顺着魁星阁一侧倾斜的石墙,手脚并用蹭蹭蹭爬上去,继续在这个小地方能给予他们唯一一点文艺气息的地方流连忘返。
校长被停职检查,相关的老师和校领导也都遭到了处分。所有大人无一例外都无法理解这件事,在媒体来采访时,杨慧的父母说:“那我们就不能理解了,我不相信我女儿也能影响别人也去自杀,小孩子能有多深的感情?”
……
苏浚文收到一封信,是一位之前采访过他的女记者寄来的。
信中开头就说:
“对遭受的侮辱,不需要愤怒,也不需要还击,只需要蔑视。”
“痛苦的时候,”信的结尾是这样的,“去看西北的天空,去看明亮的树林,那是永恒的安慰。”
苏浚文把信纸折起来装进裤兜里,然后朝家门口不远处的小山丘上走去,在荒草中躺下来,遥望万里苍穹。
西下的夕阳把火烧云映照得通红,天边慢悠悠漂泊的云彩幻化成她的笑脸。
那应该就是杨慧吧。她终于不再有烦恼,不会再遭受凡人所需要忍受的一切,真好。此刻,也许她正凝望着他,俯瞰着大地苍生吧。
一阵风吹拂着他十四岁的脸庞。
几行白鹭飞过,在天空转了个漂亮的大弯。
(全文完)
2016.1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