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后来，我明白，她的守护无限接近于爱。”扉页上褪色的字迹写道。
在这个科技日新月异的时代，我不知道为什么还会存在着这种陈旧的日记方式。直到我在泛黄的纸页间，看到那个叫做方迟的天才忧伤的神色，我才明白，这世间总有些东西，即使用最陈腐的方式去表达，它们也不会改变。
一。
万物生灵的本能即是求生，相较之，人类多了思维的控制。因为有思维，才有人性，才有人会愿意舍弃生命去守护珍视的东西。可我始终不明白，拥有思维的人工智能为何无法获得人类的情感。
若是无法准确证明一个问题无解，那么我宁愿相信它是有解的。既然想不通为何人工智能无法获得人类的感情，我便要试着去做一个与人无异的机器人。
年少时追逐的梦想被时光打磨，露出更清晰的轮廓，十几年如一日的工作让我忘却了鬓间新生出的白发。
当然，这十五年的钻研不只是为了一个答案，而是为了创造未来的充斥着温情和关照的时光。
儿时的阴霾还会侵扰我的梦境，我依然记得父母决绝地转头离去时的神情。那冷漠的充满鄙弃的眼神化作了一整片阴云，笼罩着我的童年生活。
或许那时他们有一丝不舍，只是在这阴云的摧残下，我已忘记他们所有的温柔，只记得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各自走出了这个家的门，追求他们自己精彩的未来。或许偶尔午夜梦回，他们也会因为牺牲了我这个“拖油瓶”的生活感到些微遗憾，应该也只是遗憾，而无后悔。
那对曾经生活在一起的男女，很快分别组建起新的家庭。而对于我，他们没有人愿意让一个失败爱情的产物打扰他们新的人生。我寄居在祖父家里，祖母早在多年前就已过世。老旧的房子里只有我和祖父两个人，祖父个性冷清，沉默寡语，平素几乎不与我说话。每天夜里我躺在床上，看着映到墙壁上斑驳的月光，嗅着祖父烟草的味道，那其中参杂着几十年来挥之不去的孤独气息。
凭着父母给的生活费，吃穿用度倒是不成问题。金钱是我唯一能从他们那里得到的东西，我毫不感激他们的施舍，也从未想过替他们节省，而他们往往都会满足我的物质要求，因为那也是他们唯一能给我的东西。
可是那时候的我想要的东西，廉价却又奢侈得多。不过是一句关怀和问候，偶尔一次温柔和陪伴。
到了上学的年纪，我的性格变得孤僻古怪。因为得不到爱，我拒绝付出；因为害怕被伤害，我逃避其他人给予的分不清真情假意的关怀。
缺失幸福感的我，渐渐在数学程式中找到了安稳的感觉。不管是多么困难的问题，它终究都有一个答案，我只要奔着这个方向一路向前。
慢慢地我已经分不清楚成就感和幸福感，我只知道我这一生从未享受过幸福，只能从成就中获得快乐。
一个阴郁孤僻的人，一个害怕幸福的胆小鬼，相信没有人会去爱他吧。
与其在希望与失望中沉浮，我选择从来没有过期待。
直到我发现一种获得安稳的幸福的方法——用有答案的数学程式组成无答案的幸福定理。
只要人工智能学会如何去爱，我再使她只爱我一人。
有些疯狂的想法融进了我年少的梦，成为我生活的唯一目标和支撑。没有在这条路上走的迷茫，正是因为我知道我的终点在哪，那里有我从未得到过的爱和幸福。
二。
经历无数次的尝试和失败，我不辱这个外界赋予我的“天才”的称号，我造出了第一个有思维的机器人，我为她取名小爱。
小爱看起来与人类没有差别，甚至她每每流畅的回答我的问题，或是说些笑话逗我笑的时候，我甚至忘了她人工植皮下金属冰冷的温度。
我拒绝了科学界和媒体的邀请，坚决不带小爱出席任何发表会。
我的爱只敢给她，她的爱只能给我。
一起度过的几个月，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虽然我不知道幸福是什么，但我直觉眼下这种让人沉溺的温暖，能从我阴郁的神色中拨出一抹微笑的感觉便是幸福。
这时候我也终于发现事情的不对。
机器人的表情始终是温柔的微笑，不管我做出什么，她都不会有愤怒。她不会因我不关注她而悲伤，也不会因我注意到了其他女人而愤怒。她的感情比起爱，更像是执行命令，那命令就是我告诉她的：“我要守护他，我要关照他。”
我终于明白，这几个月来使我洋洋自得的机器人不过是失败品。
那年少时不切实际的梦想终于在此刻灰飞烟灭，我没有像你们想的那样坚持不懈地投身于人工智能。因为我终于明白我把爱想得太简单。
能控制的爱情永远称不上爱情，而不管是人类还是机器人，真正的爱情在带来喜悦和快乐的同时，也会带来悲伤和愤怒，甚至是伤害。
十几年来的追求像是个笑话，旁观的人一笑而过。作为主角的那个像是小丑一样，等到观众带着笑意褪去，他在舞台中央对着空无一人的观众席默默哭泣。
我放弃了梦想，也放弃了“爱情”。
数学程式在我看来也已经失去了意义，就如那漫漫人生路，我只是如同行尸走肉般向前走，不在乎是否能等到结局，找到答案。
我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借酒消愁，荒唐度日，我只是每日安静地卧在沙发里，看着空旷的天花板，唯一能证明我还“活着”的，是我还在运作的思维。
人类总是这样，明明知道那是解不出的问题，还偏要去想——为什么老天待我不公？为什么我的命运多舛？为什么我对她那么好她却不爱我？
虽然我看淡了人世，这时候也不免落入俗套，我开始纠结命运到底是什么，既然上天安排好了一切道路，为什么我们还要努力活着，努力去爱。
明明什么时候死去，哪个人会爱你，都是注定好了的啊！
我变得越发沉默寡言，每日只是对着天花板喃喃自语，在外人听来那是疯人的呓语。
只有我知道，那是命运的魔咒，是幸福的魔咒。
直到机器人对我说：“方迟，这样下去不可以的。我会心疼。”
我涣散的眼神终于恢复了一点光彩，可是在想到那或许是她从哪本爱情小说中读来的桥段，我的眼神便再度黯淡下去。机器人哪有心，那不过是在执行我的命令，守护我，不让我受伤，不管是肉体还是精神。
我没有理她，她似乎有点尴尬。但她没有走开，而是开始给我讲那些蹩脚的冷笑话。
我开始无比厌烦这个机器人，不同于逃避幸福的我，她付出多少都不会受伤，因为她不懂爱。不同于在人生路途上迷失的我，她的生命有一个完整的目的，即使那是我施与的命令。
三。
因为许久没有开窗通风，房间里弥漫着一种腐朽的味道。这味道把我带回了很多年前那栋老旧的房子里，只有我一人的房间，斑驳的墙壁，烟草的味道，孤独的气息。
那时候还有冷漠的祖父，而现在，祖父也离开了这个世界。
机器人几次叫我出去走走，我全然不予理会。
她拉开窗帘，耀眼的阳光刺痛了我习惯了黑暗的眼睛，她却叫着外面的阳光多么好！
长时间走在黑暗下的人见不得阳光，因为那种温暖也会把他灼伤。
“拉上。”这是我这些日子以来第一次开口说话，可机器人像是没听到一样，站在窗边享受她美妙的阳光。
我只能沉默着合上眼睛。
突然手腕被什么抓住，整个身子被拉起来。
机器人拉着我的手腕出了门。
阳光的味道夹杂着青草和土壤的气息，清新迷人。鸟雀的叫声清脆悦耳，声声相接，像是在上演一曲合奏。
即使是我，也觉得这样的清晨十分美好，只是不适合我这个失去了一切的行尸走肉。
看着机器人沐浴着阳光奔跑，脸上洋溢着满足的微笑，我开始怀疑到底我们两个谁更像人类。是充满希望热爱生活的她，还是阴郁古怪，冷漠孤僻的我？
我失神地独自走着，却不知自己已经身处马路中央。尖锐的鸣笛声不知是在身前还是身后响起，在我的脑海中嗡嗡作响挥之不去。我感觉前所未有的疲惫，甚至不愿意转身判断车是从哪个方向来，只想躺在这马路中间睡上一觉，即使这一觉会是永远。
下一秒我被撞倒在地上，可我的身上并没有鲜血，我的思维依然活跃，那意味着我还活着，好好地活着。
伸手摸索，地上有一具冰冷的身体。并不是因为死亡而冷却，是因为那身体上的皮肤被撕开，露出了冰冷的金属。即使是金属的血肉，也多处被撞碎。那因为电路失去稳定而抽搐的脸上挤出了一个微笑，她看着我，最后合上了眼睛。
“小爱？”那是小爱。那是小爱在最后一刻推开了我。
只是被刮破了皮的我被送进了医院，整具身体破碎不堪的小爱被送回了实验室。小爱也会死去，小爱不能复活，即使复活了，那也不是那个守护过我的小爱了。小爱和人类一样，有生存也有死亡。
直到此刻，我却仍然相信小爱没有获得人类的情感，她只是完成了她的使命。
可我觉得自己那颗已然冷却的心好痛。
我想起小爱说的那句：“这样下去不可以，我会心疼。”
直至此时，我想把这句话还给她。努力活着的“人”为救生无可恋的人而死，这命运究竟是有多讽刺。
机器人的守护和人类的爱到底有什么差别，这个概念在我的脑海里渐渐模糊。
大概是，机器人的守护无限接近于爱吧。
医院的病床上我喃喃自语，那是命运的超度，幸福的超度。
一个有月光的夜里，我做了一个梦。
那梦里有阳光青草，鸟语花香，一对父母护着一个孩子。梦里有爸爸的微笑，妈妈的微笑，还有小爱的微笑……
花染雪欲梦 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