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石缝里满是淤泥的拱桥，菜市场潮湿腥腐的气味扑面而来。街边小贩倚住大门门壁，铺一层红布或大麻袋儿，放一些自家种的时新瓜果吆喝。晨起，阳光微有些醉，风吹过来经不住冷。还是有陆陆续续的人，顺着一条坑洼不平的小石子路向北走，老远就闻到第一蒸笼的包子香，伴着炸油条滋滋的爆声，馋了每一个过路人。
小时候的我，总经不住菜包子诱人的香气，缠着外公给我买一个干菜馅的，有时候会要青菜香菇馅的。外公无奈，想随随便便给我买一个包子吃，还不如去吃一顿豆腐花配油条。一来二去的，也就对这家店熟悉了。
这家店建址在小镇的中心，倚在水边，南北通透，菜市场又恰是人潮聚拢的地儿，所以常客十足的多。边陲小镇上做工的木匠工匠搓一搓手缝里黑黢黢的老垢，选一张木质的桌子板凳坐下，点一碗稀饭配实心馒头，有时高兴了点一个厚如人皮的大饼吃。这是一天中最惬意最无压力的光景。小时候的我，常常啃半块油条，听着他们不遮羞的喝闹和玩笑，嘴上的油摸得到处是。此时外公就会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拉我到两腿当中用纸擦掉我嘴边的油。只是不清楚那莫名起来的火儿是冲我发的，那是冲那些不晓得修剪修剪指甲和头发嘻嘻哈哈的匠人们发的。
店中的陈设都很陈旧，桌椅却都是红木材料，即便桌角都残留了些黑斑，还有不小心从蒸笼里溅出来的黄油渍，照样有股清幽的檀香气。几个搭着白毛巾口条利索的小二，一句“里边请”引人进，便默不作声只管用抹布拭桌面。店里的气氛紧凑而不慌乱，人人自足不客气，哪里上了豆腐脑，浆汁儿，新出笼的小笼包子，一个步子迈上去，笑嘻嘻地就端到了自己面前。
有一次，也仅仅是这么一次，外公看到新出笼的一屉包子，正准备上前去端。不曾想被一个外地木匠抢了先，伸出手就要去端包子。外公便骂他：你个小崽子，不知道排队的啊。那外地人估摸着听不太懂，吵吵囔囔地不知说些什么，最后用布满老茧的黑手提起一块包子，声音听不真切，大体意思却很明白：那是给我吃的。外公先是骂，说他老手不洗洗就脏了包子，用手嫌恶地拿过来喂我吃。我毫不顾忌地咬一口，黄灿灿的油一下子喷出来，猛吸了一块，滋滋响。那是一辈子吃过的最香的小笼包。
店里的特色不在于食材新颖，在于全是农家人的手艺，用材用料是绝对不掺假的。我最爱吃的就是店里的豆腐脑，颜色却不是全一的白，甚至还浮些淡黄色。切块也是粗糙不均，大片儿堪比拳头，小片儿细如碎末。按现在的话讲，是完全没卖相的。可气味却是出奇香，豆腐醇厚浓郁的豆香伴着几片葱花，混合着榨菜丝，麻油的香气，闻一闻真酥了骨头。舀一勺放入嘴里，烫的人直咂嘴，几味香气一齐涌上，真似打翻了五味瓶，复杂而又统一的味道久久萦绕在嘴里。前些日子朋友请我去一个体面的宾馆吃早餐，我出于怀念点了一碗豆腐脑，却不想豆腐脑完全成了豆腐浆，白花花的一片全没了儿时的香气，虚浮的几根葱花吃的人也是索然无味。于是我想，童年到底是回不来了。
记忆中店里的油条浆汁陪伴我一路跌跌撞撞的童年，哪怕童年爱使点儿小性子，只要外公端一杯热气腾腾的豆浆汁儿，一闻到那醇香的豆味，什么烦恼都忘了。每次路过的时候，只要看到了薄皮黄面的小笼包子，总经不住吸一吸里面滚烫肥香的猪油。店里的伙计老板渐渐跟我熟了，常常用手臂挽住我，拿一块烧麦或小烧饼馋我。我总是迅速地一抬手，趁他们没反应便急乎乎地放进了嘴里。
这么多年，世事都在变。外公变得行动不便，再不能骑着小电驴夹着我到店里喝粥吃油条。店里的伙计换了一批又一批，老板的眼角的皱纹深了一圈。记忆中的最后一次去店里，是一个烟雨蒙蒙的天气，江南潮湿的水汽迷了眼镜片，让我看不清店里的红木桌子，黄斑椅脚，熏黑的墙面。我的记忆一下子恍惚错乱，感受到一种似曾相识而终不得的落寞，也终于从老板的上下打量中清楚地与过去划分了距离。
小的时候，我啃着一块小笼包，踮起脚看店里的招牌，招牌的字被常年的烟油熏味迷糊得看不清，只隐约从黑黄的背景中辨认出——永信豆业四个字。我反复地重复着这四个字，怎么读都无法理解。我不知道什么是永信，只知道手中的小笼包很好吃。每每此时外公就会从背后环抱住我，他轻描淡写地说：那是永远诚信的意思。
永远诚信？如今的我面对眼前光鲜漂亮的广告牌，用红笔加粗的永信二字仿佛焕发着潮流的光芒。只不过后面被时间悄悄替换成了大排档三字。我一下子感受到童年般的迷惑和怅惘。我知道我记忆中的坐北朝南，工匠聚集的小店不会再来，豆腐脑儿，小笼包不会再来，老板的怀抱，店里的嬉闹不会再来，并同我匆匆而去不留念的童年，一齐消失在记忆敏感的触点。我的外公老了，我毫无征兆地长大了，这家店也历经了陈旧翻新的命运。或许，对它来说，这是命运的馈赠，哪怕它并不清楚曾经对一个匆忙成长的少年的意义。
永信，我反复呢喃这两个字，并不觉得是谁欺骗了谁。我只感到冥冥中一股神秘而不可逆的力量，它把我们带到时间的后头，再教我们用一生的温存去怀念。也许终有一天，时间空间错乱交织，我和外公依旧说笑着，坐在那张飘着檀香气，椅腿满是黄斑的小木椅儿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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