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吴挑了块断垣边坐下，掸了掸落下的一脑袋灰，哆嗦着从兜里翻出个打火机，默默地点了根烟。
隆冬天，大街上人跟死绝了似的，西北风呼呼地刮在脸上，老吴冻的直不起腰，蜷着身子靠着墙，整个人木在了地上。
看着跟着自己一同遭罪的弟兄们，老吴心里苦啊，却只得憋屈在心里，叫这些愣头小子宽心。突然伸过来一双糙手，老吴抬头一瞧，一个卖报的，皮肤黢黑，堆着笑，冲老吴点头哈腰的，老吴鼻子一酸，想想都是些命苦的人，接过报，丢了块钢镚，就匆匆打发他走了。
望着卖报的小子走远，老吴侧过身子，把鞋一拖，正想用报纸蹭蹭脚下的泥，却莫名地被一张图给吸引住了。
那是一道名菜，叫蚝汁鲍鱼。老吴吞了口唾沫，一下来了兴致，招呼大家过来，指着报上的图，信誓旦旦的吼道：“哥几个，瞧见了吗，跟着老子混，总有一天老子请你们吃这个！”大家本就烦躁，被这么一闹，更是火冒冒的，几个大胆的驳斥了老吴一句：“老大，别在这说胡话了，我们饭都快吃不上了，还他娘的做这种春秋大梦，老老实实找家工地先干上不比啥都强？”
老吴听罢，正欲发作，可回头想想他这个工头当的确实窝囊，苦了这帮弟兄是真的，自己反正没啥本事，不如放手，让他们去闯，总比现在这副孬样强不少。思虑再三，计上心头，老吴将帽子使劲一甩，只听得“啪嗒”一声，随即应声而起，指着先前说话人的鼻子骂道：“哎呦，小兔崽子，你不得了，有能耐别认我这个老大啊，他娘的，自己还是泥腿子一个，还想教育老子，不看看自己多少斤两，算了，这屁差事老子不干了！你们另请高明吧。”而后，捡起帽子转身便走。耳边传来七嘴八舌的骂声，经久不息。老吴叹了口气，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可这日子还是得过，老吴找了家公司，专做房地产的，凭着自己这么些年干工头的经验，办事又圆滑，不久便得到了老板的赏识，很快得到了高升，随着职位的一路走高，老吴也渐渐学会了应酬那一套，点烟劝酒，左搂右抱。完全没了当年穷小子的苦相，夜夜笙歌，好不快活。
当然，那句狗屁承诺忘了也没什么。至少，老吴是这么想的。
可老吴还是顾虑，无非是那些弟兄们，也不知他们过得咋样，几次三番地想打听他们的行踪，都以失败收场。正巧公司近期想多收一批工。作为工头出身的老吴，自然义不容辞地揽下监选工人的活。老吴向一线职工询问一番后才得知，有两个工程队，自愿竞争上岗，众人也为该选那个队伍而犯愁，还想请老吴尽快定夺。老吴瞅了瞅面前的两队人，觉着有些面熟，正想问些关于工地安全知识的专业性问题，却依稀听见有人在喊自己，缓过神来才发现面前涌上来几个年轻人，定眼一瞧，嘿！正是当年的一众弟兄！
老吴是又开心又担心，想想当年留下的混账话，一种愧疚之情从心底往上冒，可下一秒老吴就傻眼了，他看见自己当年同吃同住的弟兄们齐刷刷地跪在了自己面前！
老吴惊诧地半张着嘴，愣是说不出一句话，一股邪风卷着沙子吹过老吴的脸，迷住了眼睛，恰似云山雾罩，老吴更觉的此刻的情形是那么悲凉。
“老大，救救兄弟们吧！”讲话的是个高个子，黑瘦黑瘦的，一脸苦相。老吴定了定神认出是当年顶撞他的小子，心里更是漫出了苦水，想想他们的日子实在过得不易，否则也不会走到这步，这帮小子啥都缺，可唯独不缺的就是骨气啊。
人情债最难还。老吴嘬了口烟，没多说话，似是在良知和理性间挣扎，偏向哪方都是罪孽。
周围安静的吓人，老吴抽光了烟，却依旧被思绪捆绑，既然主意一时拿不出，就讨了个折中的法子，笑嘻嘻地送一行人到酒店住下，好生招待着，叫他们静候佳音。
可是啊没人能看清明天的太阳，何况命运是如此无法自控。
工程队录用的名单公布了，一纸笔墨挡不住的是愤怒，不同于恶灵咒怨的批判，是来自青春的心底最为炽烈地迸发。
老吴头一回体会到意识被恐惧支配的感觉，连出门都是一种奢望，他甚至无法阻止疯怔的人群在砖瓦上肆意地挥毫，写下鲜红地骇人的字迹，也无法用卑微渺小的哀嚎来保护无处避藏的勇气，那珠玑的言语冲破防线，迎接老吴的是溃不成军。
可鉴于这场闹剧的性质，报复发泄终归不会太过，闹上几天也就四散而去。走的那天，老吴站在房顶上，亲眼目睹他们落寞的离去，心中凄楚，眉目间流露的是不同于胜利者姿态的颓丧，此刻，老吴深刻的明白，他的一生或许再也无法以善人自谙。
生活本不会为小角色的苦痛心生怜悯，一场闹剧的闭幕，是尖刻而残忍的。朴实的人们耗尽心力，做着困兽之搏，而华贵的统治者自会有不同的方式避开纠缠，用扼腕叹息的懊丧，自诩虔诚的祈愿，将愤激的反抗者送入坟地。
老吴失去的，不过是些担心或者不安的思绪，而这些，在他作出拒绝的姿态后 ，早就一文不值。所以很快的，他的生活回归平静，更为幸福的未来在等着他。
不久即到了年下，老吴蓦地忆起昨日，一切还是那么真实，却早已面目全非。
老板刚刚竞标下一块地，心情大快，便大摆筵席，请所有公司骨干聚会吃饭。
“嘿！老吴！你咋才来啊，我们这局都喝了一半啦！不行，你得自罚三杯！”大老远，老吴就听到了老板的吆喝声。也不多说，端起酒杯就喝了起来，中间不忘讲个荤段子打趣，逗得大伙一阵哄笑。
终于，话题还是到了竞标的事上。老板借着酒兴，再加上确实高兴，将自己违规操作，无视法纪的“成功之谈”公之于众。老吴听罢，只是含蓄而木讷的笑，夹了口菜放入嘴里，竟吃出了些罪孽的味道。
“本店招牌，上等的蚝汁鲍鱼，请享用。”随着服务生温婉的声音飘远，老吴涣散的神色瞬间被拉回，一脸神往看着面前的菜品，那真是道好菜：隔着老远，即闻到鲍鱼散发的独特鲜香，熬得金黄的酱汁均匀的铺洒在鲍鱼上，色泽温和饱满。比起当年报纸上的所见，老吴这时才深刻体会到什么是色香俱全，怀揣着急迫小呷一口，浓郁的汁水滋滋往外冒，本是唇齿留香，意蕴深长，可老吴这心里充斥的更多是遗憾，这一点令老吴很是诧异且甚是恼火，本以为自己早就练就了铁石心肠的本事，却到了这般时刻，还惦念这当年穷疯了的苦日子。
这在老吴出神的时候，众人却毫无先兆的停止了喧哗吵闹，几个没撂下杯子的还稀里糊涂的瞟了一眼门外，接着都乖乖放下了酒杯。
“有人举报你们团队涉嫌非法竞标和收受贿赂，跟我们走一趟吧。”警官说罢，就下令逮人，老板吓得瘫在了桌上，又是抹眼泪，又是擤鼻涕，嘴里还喊着冤，各位也是吓得不轻，哭爹喊娘的，一个个像是受气的小媳妇。可对比起旁人，老吴却是镇静的多，一副早就知道的模样。
在去往警察局的路上，老板气的是捶胸顿足，若不是边上枪指着脑袋，恨不得破口大骂才痛快，老吴赶忙好生劝慰着，说一定帮老板找出是哪个内鬼在作祟。很快，警车行驶至公安局，一行人推推搡搡，被带到一个阴森的铁门外，老板当场双腿发软，俩眼一黑，眼看要倒，众人赶忙上前搀扶，警察也不客气，吆喝着就往牢房里赶。老吴偷摸窜到边上从在口袋里掏出个东西，一手攒住警察的手，一脸郑重。老板眼尖，认出那玩意儿，大喝一声，昏死过去。老吴拍了拍屁股，转身便走。这时候，他感受到了一种释然，算不上开心，也不再想到底值不值当了，既然忘不了兄弟，交上那只录音笔也是应该的……
可能老吴命里当不了混蛋，他不够格。就像那天晚上，老吴刚从工地回来，原本是想向老板讲讲工地的情况，无意间就知晓了这黑心老板的嘴脸。不管怎么讲，老吴是穷人出身，胆儿小，怕事儿，以前当工头的时候，哪想过干犯法的勾当啊，便铁了心要下这艘贼船，可无奈能力有限，一时又着急上火，整宿整宿地睡不着，闲下来就去喝闷酒，日子过的别提多苦了。可天无绝人之路，很快这事有了转机，这天，老吴又去喝酒，屁股还没坐热，就听到隔壁桌叽叽喳喳地讨论着什么，老吴凑上去借着一起喝酒的幌子了解到这帮人也是搞房地产的，巧的是也参加了这次竞标，本来大有希望，可输就输在“上边”没人，所以，对于这些暗箱操作是厌恶至极，早就想把这些畜生一锅端掉，以解心头的怨气。但是苦于没有证据，一直没有什么突破性进展。老吴在一边听着，很是激动，交流了想法后，众人一拍即合，老吴灵感大发，心生一条妙计：他料到老板在年会上是最为松弛的状态，加上气氛的煽动，吐露一些不该说的在所难免，届时，老吴会带着录音笔赴宴，收集证据，而其余人就去警察局报案，凭着老吴的坐标定位，便可以极为轻易的抓捕，而在老吴递交证据的那刻，一切将尘埃落定。
然而生活这场戏，精密的剧本是一方面，更为重要的是要跟老天过招。再厉害的人物活着的岁数却是死的，就像老吴想破脑袋也料不到再见到这帮小子的时候，会如此凄惶。老吴心里明白，那段日子累的是心，若不是现实逼迫，他用得着演出戏给旁人看？可总不至于让这帮兄弟去一个快不行的公司，到时候好处捞不着，还惹一身骚？所以任凭这帮兄弟再怎么打击报复，老吴也得把这些话烂在肚子里，和着血水吞下去。不过，讲来讲去，这是帮兄弟们做好事，也算给了老吴些许勇气吧，至少能自如地摆出冷酷的面孔，说些心口不一的话。
不过尽管老吴深谙这些道理，可真到分别的时候，该痛的还是会痛。站在房顶上也是觉得不想看真切吧，免得揪心，不夸张的说，那时候老吴的处境像极了当年的楚霸王，背靠着水，面前是敌兵，除了削尖了脑袋往前冲，别无他法。
所以，老吴拼了，所以，老吴赢了……
当秋日里难得的好日头毫不吝啬地照在老吴清瘦的脸上，一种神秘的庄重油然而生，路旁的松树还是那样有生机，一切都会变好的吧，至少明天的路在前头，就这么痴痴地等着老吴，他一直走在路上，是孩子的爹，是妻子的丈夫，更是那帮臭小子心里永远的老大……
突然地， 画面闪回那个熟悉的饭店，老吴喝的醉醺醺地，坐在位子上，亦如庆功宴般木纳的表情，似乎时光倒转，一切如旧，老吴目光炯炯，甚至于从内心深处射出无比虔诚的光亮，在那道光的尽头，是兄弟们朴素的笑和那道亏欠多年的蚝汁鲍鱼……
这一次，老吴没有食言。
一闪娉婷 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