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冬天那么短,山毛荆没有几次束银的铠甲,月桂的冕也化了,融在泥土里,滋养腐萤,膏润春蠕。冬天短是好的,至少,花灯会被挑破得早一点,待春日,待湿红醉绿的流秾魅墨,花灯还很冷,ball里的舞女从不结冠,那会压薄她们的秀发,不再飘逸,不再勾心摄魂,我想。
但,有人在乎。有人在乎他们的冠,是冰雪制的还是布制的,是金丝玉帛珠连成线,画雉鸡或白鹤的细足。他们现在都是泥制的了,不,或者还有石头,在泓水,在鄢陵,在那些小战场。
那是一些人,叫士。他们在名分前加上了一个字,成为“死士”。在某种程度上,士是注定会死的,但这样一个称号与性命的交换对其而言,未免很值。周的士,乃至春秋的士,是很快乐,很自豪,很骄傲的。万仞宫墙还未动土,云梦瘴疠未开,鱼龙遵守大禹的秩序。冠缨者们快乐着,因为他们所做的事是如此简单,一辈子,以一个人的鲜血滚涌为了一个另人:我叫士,你为圣裔,然后垂历,然后不朽。
中国的历史,是冠缨者的历史。一种是真实的缨,一种是虚无的、自加的缨。当乱剑刺入子路的胸膛,当他的结起长缨,老师心中一颤,老泪纵横,“子路休矣”。他慢慢闭上眼睛,正是此结命,不出孔子的意料,更不出汗青的意料。
中国人正以一种极端的方式延续历史。现在我们看来是无法理解的,而正是这么一种对“义人必信,冠者必荣”的信仰支持诸夏走下去,以死的方式保证冠的完好,正是这种信仰,君主终于找到了一个牺牲个人以保集体的理由:生命的死为了礼的生,为了意志的生,为了荣耀的生,这样的国家,又何以不强大?
窗外,寒霜瞬凝,落红纸佳节后硝尘的回味,一丝丝,染浆纸的绯红色,顺玻璃直下。我在想江南,想吴越王的小战场,一百多根肋骨耕过的土场,如今是这般酸性的血红色!不生荆棘,也不长合欢花。那日,第一代越王也是最后一代越王让你们去自杀,齐整列队,吴墙下铜甲凛凛铄响,三行罪人齐持宝剑,齐闪白刃,自裁于吴城之下。当日,从天枢或瑶光,星尾的神经或许会痛得一惊?吴人惊骇之际,越军发,战毕,吴城灭。
可能从此,再也没有如此的战争。雪落,木发,圣人生,青牛西行。有人会停止思索“为知己者死”,有人会思虑头白。可冠缨未已。
料西风仍瘦,残关古道,风沙还走。老子去了,向西,古道西风,西风古道,骑着青牛,着黄裳,与漫天的黄尘融为一体。风很大,先秦人的长髯和跣足在袍披下归于宇宙。作为神的形象,带走自然,留下自然,留下五千个方块字,是他最好的结果。守卫关尹喜梦了一觉风尘,“以其终不自为大,故能成其大。”
缨,给了孔子。孔子的梦很大,大到他自己会觉得害怕,这时的缨是一种责任,一种圣贤的自觉。在另一位圣贤的弃世之后,而他的路,注定是奔波折返、往返红尘。《中国文脉》中曾评,“这正像长天和秋水的蓦然相映,长天更明白了自己是长天,秋水也更明白自己是秋水。”长天走后,秋水也将远行。长天那五千个汉字是最后的诉说,说他不必开口就已存在的冰穹星斗,说无需阐述就已嚎啸的潇潇狂沙、滚滚沧海,过去的青沙草屑粘湿脚腕,未来的车尘胡笛浸凉疆塞。他说,是为了不诉说,告诉他人也无须诉说。
老子毅然卸下了缨,与中原诸士断袖。在我看来,他是中国第一个懂得自爱的人,也是唯一懂得爱的哲人。孔孟不懂,“仁爱”是一种大气候的自残;墨子依乎也不懂,在他守城的一百多名弟子为了“义”自杀后,他有没有想到,“兼爱”应从爱自己开始呢?此时,老子 无官欲任,无君欲忠,无罪以殊,无缨以冠。人活着,究竟是要为了孰?忠于孰?
长啸后,不饮酒的旅人去了,与来时一样不起波澜。
孔子很累。他要做的是把“缨”具象化,变得不那么残酷,变成一套坚固的理论体系,足以治国安民,并使姬之后人深信不疑。流浪中的孔子去了很多国家,他们愿意奉养他,但他不愿仅仅做一个偶像。于是十四年,旅行的“浪漫主义”是孤独的、超前的,闪着磷光的珍宝被齐鲁秦楚越吴推来推去,止于风中。他叹道,“天之未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斯文也。”斯文未丧,长缨未丧,姬人的责任便跟着答答马蹄一丝丝传播,“我儒家之道,能被世人多了解一分,我便努力一日”,既使汀鹤群凫们,总是纷纷攘攘。
六十八岁,妻缩为青方石碑一盏;七十岁,鲤睡龙门寒;七十一岁,颜回的陋巷再无书声;七十二岁,子路结冠,在敌军面前。南山何其哀,鬼雨洒空草。
他拿起笔,又放下笔。《四书》《五经》,老者走在河边,踏屈子的千骼万骸。但,诗人可以自尽,他,不能;冠缨者为国自尽,他,不能。终于,春秋战国,战国春秋。他深深地知道:他是最大的冠缨者,那些笔墨将冠后世人的缨,冠以秩序,冠以精神的纲领,或者可以说是精神骗局。他没有国籍,但足以籍万民之名;他没有被谁接受,但足以鲸吞世界,也必将把冥冥的宇宙观输给世界:
什么叫天命。
世界将出现一个理想的秩序,人们为了冠缨,忠于所冠之缨,死于所冠之缨,忠心耿耿,深信不疑,气血方刚,视死如归。这,或许就是姬周之后春秋诸夏自豪的所在吧。从此,战国之后将有一个伟大的华夏,堪诛强虏的华夏,在巴比伦、希腊、罗马的死尸中涅槃的华夏!
光在启明星升起后三个时辰透过穹顶静穆的蝶眸给他诣意,君子正应如此。是呀,君子正应如此。
只是他,还是被闭进了自己的牢笼,还是不由自主成为了偶像。
二零一七年,一月快雪初停,晴。有人在念:“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冠缨者,也有意或无意地成为了中华精神的浓缩,也无论这是否真的是一个骗局。至少,冠缨者,在青牛款款后,为先秦的所有哲人,为五千年的所有光——守住了,一个定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