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岁月凝成针
——我眼中的工匠精神。
她或许称不上工匠,毕竟她没有什么祖传技艺也算不上巧夺天工。
但我想她是个工匠。
儿时与她相隔甚远,见得少也颇为生疏,爸妈也只是逢年过节时才回去看看,回来时总会带些奶奶做的鞋子或衣服,素日亲戚们来往也会捎带些奶奶做的东西。说来也怪,她与我即便两三年没见,那些衣物穿起来依旧合身得很。
爸爸经常穿奶奶做的布鞋,鞋底都是奶奶一针一针纳出来的,如撒满芝麻粒的烧饼,但针眼是整齐有序地排列着的。后来的几年我到县城读书,回家的次数少了,对于奶奶,我几乎是不见的,后来听说奶奶给我做过几双鞋,都被妈妈送人了,我曾问起,妈妈说,这年头还穿那土鞋干什么!
再后来我初中,有次穿着奶奶做的布鞋上课,被好多同学嘲笑说,看,这个村里的娃。叛逆的我那颗不安的虚荣心支使我把那双鞋子收了起来,只是我没有想到,那双红色与黑色交叉的格子带盼的布鞋竟然是我这一生穿的最后一双奶奶做的鞋。
不久奶奶病重,老家的人因各种原因把奶奶转给了我爸。去接奶奶的途中我那比山还伟岸的爸爸像个孩子一样在我面前哭了起来,他的脚上穿的是奶奶做的黑色布鞋。病怏怏的奶奶见了我爸悲喜交加却无力起身,脆弱得像根枯萎的芦苇。奶奶喃喃地唤着爸爸的乳名指着我问,这是谁家的孩子。
“你的小孙女呐。”爸努力伪装微笑,抱起瘦削的奶奶向车里走去,躺在车里虚弱无力的奶奶还在念叨着:“床底大麻袋里的鞋还没做完……”
大爷面无表情地关上车门:“你还能弄鞋吗?见都不一定见得到了!”
随着大爷厌烦的声音我和爸爸怀着焦急又气愤的心情离开了那个我很少回的老家。爸爸把奶奶辗转换了市里几家医院,渡过危关的奶奶最终在县里的人民医院疗养,在医院的这段时间奶奶还不忘那些麻袋里没做完的鞋子。
爸爸回老家去取,大爷说,那些鞋子早扔了,又不是什么宝贝。奶奶曾居住的那间屋子也堆满了杂七杂八的东西,二爷拿了些布袋:“这些是俺妈的,你都给她带去吧。”
奶奶拿到那些东西的时候,泪水缓缓地溢出眼眶,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抚摸着那些她曾经用过的东西。奶奶出院的时候,她已经纳了三四双鞋底——都是给爸爸的,妈妈不要,妈妈也不让奶奶给我做鞋,她说,小孩子都穿买的鞋子。
出院后的奶奶就在我家里住下了,身体恢复得不错,生活也都能自理,却执意不跟我们住一块,妈妈就让她住隔壁的院子。有次我节假日回家见了她,她跟我说,她知道我今天回来,调皮地让我猜猜她是怎么知道我今天会回来的。
“爸爸跟你说的。”我不假思索地答道。
她拿出三个丑娃娃来:“一开始的时候我数手指,可是我数不过来,后来你外婆说你最喜欢布娃娃了,你妈妈说你不要我做的鞋子,我就给你做娃娃,一天一天我数着数,每数一只手,我就做出一个娃娃来,三个娃娃做好了你就回来了。”
奶奶没念过书,我是十五天放一次假,她就想了这么个方法盼我回来。
她做的娃娃没有买来的好看,不会眨眼睛也不会做动作,但有些扭歪的身体却显得异常可爱。她的屋子里都是给爸爸做的鞋和衣服,然而爸爸几乎是不穿的,她也不抱怨,每当有邻居说,你给他做那么多干什么,他穿的都是成百上千的,又不穿你这个。奶奶只是笑笑,依旧继续做着。
院子的屋檐下总是挂着晒的辣椒和萝卜,奶奶一个人过得有滋有味,一天三顿饭顿顿不缺,吃得条条道道。她可以一个人坐在偌大的院子里晒着太阳哼着不知名的调子一针一针地扎着浆糊紧紧把纸和布压在一起而成的鞋底,然后用小针把线从小孔穿进去再拉出来,每一针都极为用力,满脸笑意地望着周围拧着线儿,锅里煮着明天做鞋面用的浆糊……
有空还拉着外婆或邻居徒步上街买些好看的布料或其他她喜欢的物品,她会收集身边人不要的衣服,然后把它们变成另一件衣物。
我高二的时候,奶奶被大爷接走了,大爷说家里没人做饭,爸爸坚决不肯,最终八十多岁的奶奶却心软了,迅速地整理了一下东西跟大爷回去了,给爸爸做的鞋子还没有完成,奶奶说,等做好了就捎人带来,她回去之前给我留了一个毯子,是她用好面料一块一块拼接而成的,她以为那图案很漂亮,我会很喜欢,而事实我并不是太喜欢,但我还是一直用着。
后来奶奶捎人送来几件衣物,依旧是给爸爸的,做工比之前都要细腻,爸爸说,这一批的鞋子最耐穿了。此时爸妈的投资失败,家里的车与房也都抵债了。而后不到一年,奶奶走了,听爸爸说,奶奶临走之前还担忧着他的外债。爸爸自责说自己是个不孝子,母亲一辈子吃了那么多苦最后却因他而死不瞑目。
奶奶离开后,爸爸总时不时地念叨着奶奶做的布鞋,他说世上没有一双鞋子比奶奶的做的鞋子好,经济紧张的爸爸开始穿着奶奶做的鞋子起早贪黑地干活,妈妈电话里跟我说,那鞋子已经破了好几个洞了。
大一时我用兼职的钱给爸爸买了双专卖店里的标志着手工针纳底的布鞋寄了回去,爸爸说,穿着不舒服,鞋底没多久就通了,根本就不是人工的,是机器的。
我暑假回去的时候,爸爸三四个月便苍老了一二十年,他愈发无助而渺茫,看着我的时候眼中才闪烁着光芒,他的口头禅变成了,人死如烟灭。
在不幸刚降临这个家的时候,爸爸还是乐观积极相信未来的,可奶奶一走,他就像个无处躲藏的孩子,承受着孤独而难忍的疲惫。
自奶奶走后,那些未完成的鞋子就被彻底遗忘了,我在家时苦苦寻找奶奶给我做的那双鞋子和那张毯子,却已经找不到了,包括爸爸的那些老布鞋也所剩无几了,妈妈说,都怪她没好好整理,因生计一会住这一会住那,不停地搬家,那些东西也不知道都丢哪里了。
奶奶做的布鞋已经坏到不能再穿了,妈妈把它们扔了,爸爸又把它们捡了回来,然而在后来的几次搬家中最终还是丢了。
外婆那有件红色棉袄,是爸妈年轻时刚在一起的时候,奶奶给她做的,外婆说,这棉袄比她结婚时的还漂亮,话刚说完,外婆就哽咽了,以后再也没有人能做这么好的棉袄了。
外公叹了口气,有谁像她这样拧了一辈子的线啊。
是啊,有谁像奶奶这样,穷极一生都是针线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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