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我亲爱的小妹:
展信安。
我见到了我的老朋友,伊万·伊万诺维奇·布拉金斯基,在哈尔滨的边贸市场。他走的时候是1960年,我记得那年。那个时候国际关系已经恶劣到了双方都想杀死彼此的地步,理论上来说,我若想再见到他,铁定是困难万分的了。但即便如此,我依然坚信着我能再遇到他。事实也证明,我的想法是正确的。
遇见他的那年,是1954年。那个时候国家搞“一五”计划,他和那些与他同行的苏联专家们来中国支援我们工业建设,我就是那个时候认识他的。那天我和同志们去火车站迎接他们,伊万是打头出来的那一个。他戴了顶黑色的毛绒帽子,过长的白围巾在脖子上围了两圈——和他走的时候打扮得一模一样。值得一提的是,他眼睛的颜色很特别,有点偏紫。
对,他来的时候我接,走的时候也是我送。一来一去,中间隔了五年多。这期间苏联为我们奠定了工业基础,而他成了我生命里最重要的朋友,无可替代。老天知道他为什么于我如此重要,也许这就是缘分吧。
不瞒你说,自他走之后,我就一直给他写信,找他倾诉我的所有痛苦和困惑。因为我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合适的人了。我写了很多信,但是一封我也没敢寄出去。一来因为怕上头怪罪下来,说我“和苏修有亲密联系”,给我扣上一些帽子,让我们全家人都跟着我受罪;二来我不知道他住哪儿,苏联那么大,叫伊万的又那么多,谁才姓布拉金斯基呢?
说句心里话,我想了无数我和他重逢的画面。我以为我们可以一起吃顿饭,开两瓶伏特加或者二锅头,两个人说说彼此家里的事情:比如儿子女儿有没有成家,身体是不是哪儿出了毛病;要不然干脆两个人雪地里打一架,来个痛快的。我们也没有多老,男人之间不需要那么多言语,老朋友之间打一架什么都知道了。
但我没想过会是我经历的这种模样——我在离他三百米开外的地方,看他摆摊,卖他的设计图纸。我不知道那是什么设计图纸,航母或者是其他什么,我也不知道他把它卖几个钱,又要换多零碎的生活物资。我就知道三十多年前这图是无价之宝,他们苏联给一张我们就高兴半年的那种图纸。
除了图纸之外,我还看见了勋章。那肯定是他的勋章,说不定还有他弟弟尼古拉的。我想他弟弟肯定是将校级别的功臣,或许更高,那勋章漂亮得都快把我的眼泪晃出来了。你想想,这得把脑袋挂在腰带上多少次才能换一个啊!
唉,可我想这些至高无上的荣耀,对于他们来说,现在可能已经比不上一个烂苹果带来的一丁点饱腹感了。不仅对他们,其实勋章对于不懂的买家来说也不值几个钱,就耐看,也不能用,还没有那些用大蒜换雅各飞机赚的多,来得划算。
不得不说时代变了啊,他也变了。当年那个会为我拉手风琴的小伙子,现如今已经老得我不敢上前相认了。我是真的想上去和他说话,可是我是真的不知道说什么。我连一句“过得如何”这种老套的开头我都说不出口,因为这样的问题简直就是放屁。一开始我看见他我都觉得奇怪,看那身形我觉得是他,可那颓废缓慢的动作又让我觉得不是他。我想象里年老的他应该依然很强健,至少不会是我看到的那样的灯枯油尽。然后等到所有的疑惑都被那双偏紫色的眼睛解答时,我感觉我的心被撞了一下,沉了下去。
我以为我肯定第一眼就能准确无误地认出他,凭以前他那说话的味道,全苏联我找不到第二个。三十多年来我一直深信无比――“要是我们再见的话,伊万·伊万诺维奇·布拉金斯基同志,我王耀肯定能保证,我会在第一时间上去和你握手的!”
可如今的我早已没了当年的自信,反到害怕与他相见,害怕我半字未出就先酸了鼻头。一定有谁恶意地把我的心揭掉一层皮,不然我为什么一看见他,心就止不住地发疼呢!
你是没有见过他年轻的时候啊!笔挺的身躯就像我们院子被砍掉那棵白杨。他应该一直都是那样,即使老了也应该是那样,而不是现在萎缩在又厚又油的大衣里,手止不住颤抖的样子。
我注视了他很久很久,为了不让他发现,我把我自己藏得很好。我透过人群的缝隙看他,好把三十多年来的思念都发泄掉。我多想他啊,想得心脏都疼了!我知道再这样下去他迟早会发现我,所以我一边催促着自己赶快离开,一边却又仍旧把视线停在他的身上。这个时候忽然有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小男孩闯了出来,挡住了我的视线。他蹦蹦跳跳的,似乎有什么事情的样子。
我又抬起下巴努力望了两下,可我还是看不见我的朋友。事已至此,我也不愿再过多地挣扎。也许我该感谢这个男孩,他让我下定决心离开。我告诉自己,应该像那些在站在苏联人卖给我们的坦克前,比出“胜利”手势的人一样,开心一点,轻松一点,没什么好难过的,毕竟冷战是我们胜利了。也许我还应该当着那个小孩子的面讥讽伊万两句,说些什么“你们苏联人也有今天”的话,毕竟苏联真的干了很多无法饶恕的坏事。
唉,我也挺想的。不过我还是觉得那些坏事和他们老百姓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不想把那些错误都归咎到我的朋友身上。可是……唉。事实就是如此,国家之间一不好,老百姓连朋友都做不成了。利益前,谁还管他什么“中苏人民的友谊万古长青”呢?
回来的路上,我遇到一个小男孩,穿得破烂。他好像是追着我跑过来的,气喘吁吁的。他拽了一下我的衣角,好让我注意到他。唉,小妹,也不怕你笑我的,老实说当时我看到他那眼睛我就差点哭了!天啊,你知道那双眼睛多像伊万吗?都是那种偏紫的颜色!我甚至以为伊万回来找我了,就站在我面前,戴着黑色毛绒帽子,过长的白围巾在脖子上围了两圈。他告诉我他一点都没变,像我想他那样地想我。
但我知道那仅仅是梦,我在收下勋章后立刻就知道了。
“爷爷让我把这个送给你,他说这是他最漂亮、最珍重的勋章,不要钱。他还让我跟你说,他的国家没了,他希望你的国家不要这样,希望你也可以一直幸福下去。”
小男孩腼腆地朝我结结巴巴地吐出俄语,他说完后就往贸市场的方向跑走了。我有些惊奇我居然没有忘记俄语,不过转念一想,大部分是伊万教的,我怎么可能忘记呢?我望着那个男孩离去的背影,忽然想起三十年前我送伊万离开的场景。我也是这样安静地站着,等对方进到车厢,然后门关起来,火车缓缓地消失在我的视线里。那个时候我感觉我手心里的温度随着它的离开逐渐逐渐地降下来,就如同现在我感到勋章的棱角一点又一点扎进了我的皮肤,浅浅地,很疼很疼。
三十多年前,我在北京,他在苏联莫斯科,我们隔了一整个西伯利亚的距离,我没有机会和他相见;三十多年后,我在哈尔滨,他在哈尔滨,他离我三百米远,我没有勇气和他相认。
我知道,我等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你也许会笑我,说大哥你真是奇怪,只不过走过去说说话也没什么的,还可以买点东西做个顺水人情,何必弄得自己这么狼狈呢?是啊,我本可以这么做的,可惜伊万·伊万诺维奇·布拉金斯基是个骄傲的人。
原来时光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比如我,比如我的……噢,现在也许该称呼他为——“我的俄罗斯故人”了。
你的大哥 王耀
1992.12.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