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世,他是江南才子,她是名门闺秀。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嫁给他,她是知足的。他是风流倜傥的才子,二十岁状元及第,正渴望着大展宏图。
他春风得意时,她温柔地微笑着,等着看他建功立业。他浮沉宦海时,她依然温柔地微笑着,淡淡地说,世道险恶,夫君独善其身就好。
时光在静好安稳中流淌,他们昼夜相守,她为他生下一个又一个孩子。
忽然有一天,明媚而灿烂的好时光戛然而止,国家风雨飘摇,腐朽的小朝廷连半壁江山都支撑不住了。他匆匆地招募义军前去勤王,她默默为他收拾行装,强颜欢笑着,不愿让他看见眼泪。
“我……等你回来。”
他没有回来,只有南来北往的雁阵,带来接二连三的坏消息。
他出使敌营,被敌军扣留。
他在镇江逃脱,继续组织义军,转战广东。
他战败被俘,在崖山亲眼看着他的国彻底覆灭, 和他一起战斗过的旧友背负着小皇帝葬身大海。
他被押解到了大都。
他在外面九死一生的同时,她的儿女一个一个夭折,最终只剩下一对双胞胎女孩,柳儿和环儿。
凶神恶煞的敌军搜寻到了她的踪迹,把她和女儿抓走,押往大都,逼她们写信劝他投降。
她知道她不应该写,再说即便是写了有什么用,他一定不会降。只是,她担心柳儿和环儿,她仅剩的两个女儿,本该是温室中的两朵娇花,却跟着她经历了太多太多的苦难,她不能让她们再受到一点点伤害。
勉勉强强地落笔,每写一个字,都感觉灵魂在地狱炽热的烈火中忍受着煎熬。
“如果他真的……如果他真的降了,所有的罪孽,就都算在我身上吧。”
她对着北方陌生的星空,静静地祈祷,却不知道该祈求什么,是让他回到残缺破碎的家,继续做她的丈夫、柳儿和环儿的父亲,还是故国的忠臣。
也不知经历了多久绝望的等待,她终于拿到了他的回信。
“人谁无妻子儿女之情,但事已如此,于义当死,乃是命也,奈何奈何!”
她默默地把回信放在油灯上烧了,擦干了眼泪,告诉柳儿和环儿,好好听话,爹爹没有不要你们,爹爹有一天会回来的。
两年之后,他被处死,看守的卫兵得到命令,放她去收殓遗体。
刑场之上,无数百姓用静默凝成一堵墙,害怕惊扰了他的灵魂。见到她走下小轿,不用兵丁吆喝,众人自动地给她让出一条路,让她走到他身边。
她哭泣着跪倒在柴市的中央,紧紧地抱着他的头颅和躯体,尚未凝固的鲜血沾染了她素白的衣衫,一如许多年前,他书斋窗外,那棵傲雪的红梅。
无意间,她摸到了他衣带里夹着的一张小纸条。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
那一瞬间,她懂了他的选择,他的坚持,她不再怨恨他抛弃了自己和女儿。
狂风呼啸,卷起鹅毛般的雪花,人散去了,空荡荡的街口,只剩下她和他依偎在一起的身影,没有人听见,她附在他耳边说的最后一句话。
“来世若能再见,我希望,你不要再抛弃我。”
第二世,他名震天下,她出身寒微。
那年的冬天,战无不胜的敌军围了他驻守的小城,城内人心惶惶。
“诸位父老乡亲,我们这座城一旦丢了,那就是关门震动,京师不安,社稷难保!本道在这里做官,就宁可死也不会撤,没人能越过这座城,除非从本道的尸体上跨过去!”他站在高处,对着黑压压的军民,说出的每一个字都中气十足。
她穿着一身男装,混在拥挤的人群中。
从她第一眼看见他,就知道,他是她要等的人。而他的目光,没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
敌军如期而至,经历一场激战后退去,这座小城,竟成了八年以来,唯一一座没被攻下的城池,他的名字,也就此成为传奇。
她笑了,有他在,一切都会平平安安的。
他中年无子,母亲要他纳妾,再三叮嘱一定要选清门静户的姑娘。媒婆去寻了半天,敲开了她家的门。
她把自己锁在屋里哭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擦干了眼泪,告诉媒婆,她愿意。
她只想陪在他的身边,尽管他已经不认得她。
遗憾的是,她最终未能给他生下儿子,仿佛上天的魔咒一样,最终仍然只是两个女儿。
“……不怪你……”他淡淡地摩挲着她的头发,“子嗣之事,都是命中注定。”
她怀着愧疚,静静地陪在他身边,他处理军务到深夜,她为他添茶磨墨,陪着他熬红了双眼。她在充满希望地等待,等着为他生下一个儿子。
可她没能等到那一天。
又是一年冬天,敌军绕道围困京师,他率军勤王。
“这一次……你可一定要好好地回来。”
“这一次?”他听出了她语气的异样。
“哦哦,没什么。”她赶紧岔开了话题,找一些别的事情来说。
可是,他又没能回来。
他的部将匆匆找到她,说他被皇上下狱了,吉凶未卜,让她赶快离开。
她听说,他在城下浴血奋战,差一点就被敌军砍死,多亏手下挡开了。
她听说,皇帝召见他议饷,然后忽然逮捕了他。
她听说,他带领的军队不堪忍受京军的侮辱,一怒之下出走,最后他写信把他们召了回来。
“我……不走。”她无力地笑着,泪流满面。她什么也不怕,只是,这一世不能再让孩子受罪。
她把女儿们托付给了他手下最可信的幕僚,自己仍然留在边关。
那年中秋过后,他被凌迟处死,她被流放浙江。
良辰美景,花好月圆,而她心中,只有挥之不去的悲愤和孤独。她对着月亮,倾诉那些来不及对他说出的话。
“上一世你好歹还是死在敌人手里,好歹还是流芳百世,可这一世……”她冷冷地蹙眉,想到天下人对他的唾骂。
“但即便全世界都不再相信你,我仍然会与你站在一起。从我第一眼遇见你的时候就知道,在你身上,有些东西永远不会变。我也相信,如果上天再给你四年,甚至三年、两年的时间,你的命运,和国家的命运,都会不一样。”
十四年后的春天,国亡,天下亡。
她居住的那座城被敌军围困,她知道,这次再也没有人能够守住了。
夏末秋初的荷花池,拼尽了全力绽放着最后的美,粉红色的荷花是她曾经秀美过的容颜,碧绿的荷叶是她亲自裁剪的合体衣衫,荡漾着的水波是他温暖的怀抱。
荷塘的水温柔地堵住了她的呼吸,她在荷花和莲子的环绕中,进入永恒的梦乡。
“希望……我们再也不要在末世相遇了。”她的脑海中浮现出最后一个念头。
第三世,一切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风驰电掣的汽车赶走了马车,摩天大楼取代了传统建筑,轰鸣的机械交响曲淹没了宁静的田园牧歌。
她在这全新的社会里像一个异类,同龄人追着韩国男星,看着日本动漫,听着流行的重金属摇滚,讨论着最新潮的电影,而她默默地坐在没有音乐也没有荧屏的图书馆里,看着一本又一本泛黄的古书,背着一篇又一篇晦涩的诗文。
从小到大,没人知道她为何会这样,与身边的同学们格格不入,只有她自己知道,因为她所沉迷的,是他和她的曾经。
同学们开始出双入对,她也偶尔看见一些异样的目光,收到一些暧昧的纸条,然而她总是像冰山一样冷冷的,所有小纸条都被扔进了碎纸机,一点痕迹都不留。
因为,那些人里没有他。
“你要个什么样的男生呢?”闺蜜悄悄地问他。
“一个出生在六月六日的双子男。”她笃定地说。
“……喂,你连长相和性格都不挑,就先挑日期么?”好几个女生用看疯子的目光看着她。
“……”她无法告诉她们,她要找的人是谁。
选择大学的时候,她填报了北京,那座城里,有他留下的足迹。
他在大都的北兵马司被囚禁时,亲手栽下的枣树。
他再一次死在北京城之后,那处孤寂而鲜有人知的墓园。
她拥着枣树枝默默地哭泣,倚在墓碑上轻轻地叹息,前两世,在他被折磨的时候,她连陪他一起经受痛苦都做不到。她总以为他以身许国,对得起天下,却亏欠了她,然而,当她再一次重生,只能看见他做过的事业,看见他留下的遗迹,却寻不到这一世的他时,她才觉得,她为他做过的,实在太少太少,说愧疚的,应该是她才对。
她从包里拿出烤鱼片,喂给他墓碑前趴着的野猫,那只猫幸福地喵喵叫着,她也笑了。
“这里竟然有猫啊……”一个惊讶的男声,随着脚步的声音一起传入她耳中,她回头,看见一个穿着军装的俊朗身影,伫立在轻纱般的阳光里。淡蓝色的衬衫上,只有一道杠的肩章,标志着他是空军学校的学员。
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
是他。
她站起身,血液迅速地涌入大脑,带来一阵幸福的眩晕。
“嗯,我来过几次了,我知道这里有猫。”她竭力使自己的声音平静。
“这么荒凉的地方,你竟然会来过几次。”他略有些惊异。
“这么荒凉的地方,我经常是自己待上几个小时,很少会见到别人呢。”
“嗯……我是北京航空航天大学的国防生,特意来拜一下这位称得上千古军人之楷模的……嗯,算是先辈?”
尽管他还是不认识她,但她的心中很笃定,这一世,他一点也没变。
他们的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他们将在这个全新的中国幸福地生活着,也继续为祖国奉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