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入秦淮（下）

雨入秦淮
“我说，将来我娶你，我们在一起吧。”
雨幕中少年将我紧紧拥住，他衣服胸前的拉链蹭得我脸疼，我却无所顾忌。我耳边就是他沉稳的心跳声，他的声音还仍是青春期变声期的别扭沙哑，但从那以后，再没有人这么用力地拥抱过我，也再没有人这样毋庸置疑的语气说“将来我娶你。”
很久很久之后，当我再回忆起少年时，最先想起来的，就是那个时候他的脸，夜晚的灯光让他的表情显得影影绰绰，他的眼睛里却清晰地倒映出我的脸，我就长久凝视着他的眼睛，凝视着他眼睛里，那个被温柔相待的小小的自己。
我为什么想起这些？今天下午十四岁的小侄女问我“姑姑你初恋是几岁啊？”愣怔的瞬间记忆便毫不讲理地翩然而至，等我再缓过神来的时候，侄女已经满不耐烦地叫了我好几次。“嗯大概，十五岁吧。”“那后来呢？”“没有后来了啊。”“啊这样啊，你们为什么没有在一起了？”“都长大了嘛。”我笑着揉揉她的脑袋，“果然还是个孩子。”
那时候，我多年轻，可以每天背着沉重的书包穿过三条街到夫子庙去逛一圈，可以随着一个男孩穿街走巷因为他一句情话心跳怦然，而现在，那样走那么多路去吃一碗凉粉的冲动已经被磨灭得差不多了，看清了爱情的真相面对“我爱你”都变得麻木不仁，很多人就是在这样的瞬间老去的。
我已经28岁了。
我知道我还年轻，镜子里我的脸依旧是光洁的，眼角整齐，因为经常保养的缘故，显得比真实年龄要小好几岁。可是，在朋友同事不无嫉妒的赞美中，我总是不知道怎么跟他们说明，在我身体里某个隐蔽的地方，早已经蒙上了厚厚的尘，它将我所有强烈的情感锁了起来，于是我变得淡然，我用一颗包容的心对待无论友情或者爱情，包容一切背叛和物是人非，包容人的欲和爱，包容那欲和爱的脏，包容那看穿了这脏的欲和爱却仍是义无反顾的人们，也包容这样的自己。
可能我无法包容这个在我面前随地吐痰的行人，这样想着，我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绕到了夫子庙里。依旧是几年前那样的人山人海，我头顶着南京夏天哪怕是下午四点也令人无法忍受的骄阳，一边庆幸自己涂了防晒霜一边观察着成群结队的人们。我试着根据人们的表情推测他们的身份，眼里疲倦和新奇交织的是游客，表情平淡司空见惯的是本地人——几个中学生在人群里欢快地笑着嚷着，活力堪比此刻的炎阳。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好几个店铺远远地排上了队，我感叹着这群人还真是好耐心，却在看见黄勤记凉粉的铺子时鬼使神差地也成为了其中的一员。就当怀念一下青春的味道吧。我又被自己逗笑了。
好些年没有来，当年小小的铺子已经扩张成了自己的店面房，店员也不再是熟悉的面孔。我百无聊赖地打量着站在我前面的女孩子，净白的脸上焕发着独属于中学生的蓬勃气息，她侧着脸打电话，眼睛非常大，瞳仁里好像藏着两个凌晨一点的夜晚，是宁静无息却猝不及防钻进人心里的。
“不行！我管你在干嘛呢！你必须出来见我！”她不管不顾地嚷着，对于周围人的目光视若无睹，脸上是娇憨的表情，顺带着语气也很好地传达出了一种撒娇的意味。我揣测着电脑那头一定是女孩子喜欢的人吧，手忙脚乱又不知道怎么解释的少年。然后女孩一言不发挂上了电话，她娇嫩的唇微微张着，眼睛却紧盯着手机屏幕，不厌其烦地看着它黑屏再动手打开，我知道她在等对面的人打过来。我轻轻地笑，女孩闻声抬眼看我，于是那一瞬间我才明白自己为什么从刚才到现在都这么关注这个女孩，因为她很像我，很像年少时肆无忌惮的我，看着她我好像穿过了时间的屏触摸到了那个时候的自己。四目相对的一瞬间我有些尴尬，还好女孩的手机在这时不知疲倦地唱起了歌，女孩低头凝视着她的手机，停顿了好几秒，却很果断地挂掉了。她的脸上是带着笑意的，不过，我没打算提醒她这个。
手机响了好几次，女孩无一例外通通挂掉，直到手机真正的安宁。女孩于是不愿接受现实一样来回翻着通讯录。我叹息着，人的热情都是有限的，没有人会真的固执地一直做着没有回应的努力的，到底是还年轻，总学不会把握住真正的度，不明白什么叫见好就收。
而这时，已经快轮到我了，长久的等待让我觉出了饿意，我仰起脸企图让视线越过一个个后脑勺向前看，那副翘首以盼的样子突然让我想起以前每次快轮到自己时，我都会欢呼着“奕然奕然快到我们啦”，然后他就笑着，“你小点声吓到别人了要”。我知道当我坐下来看着那碗凉粉时，我仍是陷在温暖回忆里那样扬起了嘴角，夏天里凉粉的清凉滑爽显得难能可贵，不消细细咀嚼就能顺着食道滑进胃里，我试图将记忆里的味道与此刻重叠，那个时候我没办法吃辣却又对辣椒有着近乎执着的爱好，王奕然总会再三嘱咐店主少放辣椒，仍是不放心地紧盯着店主的动作，那样煞有介事的严肃总会逗得我直笑。而现在，桌面上倒映着我微笑的脸，我早就可以吃着变态辣的火锅也仍是面不改色。时间改变了我许多，也带走了我许多。
此时天已经暗下来了，几缕暮色悬挂在天空尽头，仍有几朵云眷恋似的凝滞着，任凭太阳将它们染成霞色。光线斜射进店里，洒在桌前有一种奇异的绚丽的美。
我看到那个排队时的女孩子坐在我左侧，她在哭，她的脸像被雨水打湿的新鲜的蔷薇花，脆弱却美丽着。在霞光照耀下突然有一种恰到好处的妩媚，这个年龄的女孩子处在稚气与成熟的中心点，但这样的妩媚让我都被惊艳。我想象她以后会成为一个风情万种的女人。有些人就是在内心受煎熬的时候才更漂亮，我久久地看着她，她恶狠狠地抹掉了脸上的泪水，眼眶泛着红，止不住地抽着气，却突然让我有一种她哭得心满意足的感觉。我犹豫着要不要上去和她说说话，最终还是放弃了，我想她不愿意让别人看到这样的自己吧。
下雨了。开始还只是零星几点，然后愈来愈大，像恶作剧的孩童一样下在没有带伞的人的心里，我在人们抱怨声里翻了翻包，万幸的是带了伞。那个女孩子怔怔地看着门外密密的雨幕，眼里的光芒闪烁不定。
每个人都不约而同的在雨势渐小的时候起身离开，夏天的雨永远摸不透会持续多久，我拿起伞撑开，我觉得我也应该走了。
出门前我再次看了一眼这家店，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有些难过，这种情绪对我来说是一种全新的体验，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体会过什么叫怅然若失了。我失去了什么呢，什么也没有失去啊。
还是走吧，我撑着伞走在人群里。即使是下了雨，夫子庙里的人却没有减少，这场大雨并没有干扰到他们的情绪。他们仍然放声欢笑，他们仍然沉浸在自己的喜悦里。
一定什么时候有过同样的场景，一定什么时候发生过同样的事情。
我不知道我走了多久，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雨幕里奔跑，是凉粉店里的女孩子。她的刘海湿成一条一条的搭在额头上，有雨水从她脸上滑下来，她的衣服湿透了，跑起来的姿势也是笨拙的，我真担心她会在下一秒跌倒。但是她那么奋力向前跑，好像，好像是在追寻前方她的梦想，她最珍贵的东西。
啊，前面确实是她的梦想，是她最珍贵的东西。
那是她的少年。
她终于跑到那个男孩子的面前，一步之远的时候停下了脚步，抬头看着撑着伞的少年，然后发了狠一样撞进少年的怀抱里。我听不见他们的对话，我只是看见少年以一种很别扭的姿势抱住了她，然后将下巴搁在了女孩子的脑袋上。动作是粗鲁的温柔，笨手笨脚却让人想掉眼泪。
一定什么时候有过同样的场景，一定什么时候发生过同样的事情。
人潮涌动着，往来的人们没有看见这边上演着他们每一个人年轻时拥有过幻想过的场景。这是我们每一个人的青春。这是我的青春。
我好像就看见少年远远地向我走来，笑容灿烂，自然而然地搂住十五岁的我的肩膀。他们一起走远了，我的青春，和我年少的爱。那些最好的时光啊，全都掩埋在了一碗碗凉粉里，全都掩埋在了这座养育了我二十八年的城市的角落里，全都掩埋在了我的记忆里。我知道在某个地方，不，每个地方都在上演着同样的剧情，因为我们都曾少年过。
那个陪着我三年的少年，那个永远无限包容我的少年，那个记得我不能吃辣的少年，那个坚定不移地带着我幻想未来的少年，他从来没有远离过，因为从我十五岁以后，我再也没有这样喜欢过一个人。
我撑着伞站在雨幕里。
“我说，将来我娶你，我们在一起吧。”
——好啊。
十五岁的杨冉，她一直等着王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