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读到那一句“我们再也回不去了”是在《半生缘》。此后至今,我曾以许多种方式在不同的环境中与这句话邂逅,但带来的冲击却从来没有超越过最初的时刻。张爱玲就这样自然地把这句话打上了她的烙印。
坦白地说,在《半生缘》以前,我对于张爱玲的认识仅限于他人的评价以及报纸文学版面的边边角角。我庆幸的是,自己没有因为忽略而错过她。这样一个女人,本身如同一个让人魂牵梦萦的谜团,一个充满蛊惑的陷阱。多年以前,或许胡兰成便是这般毫无自觉地跌入了进去,与她热烈地疯狂地相爱,最终却只留下炽热燃烧后的灰烬,悲戚凄凉。
小荷作文网 www.zww.cn 那是她最好的时光。那时的她,静静地绽放在旧上海的夜空下,即便再沉默也不会掩埋丝毫的光芒。可是,岁月飞逝从不袒护任何人,时间的风尘同样从她的面容上碾过。于是,爱情走了,那些源源不断的创造激情也走了,她变得“萎谢”了。然而,骄傲如她却也接受了命运的欺骗,只选择用沉默去守护曾经的美好与炽热。她的晚年是少产的,只是因为她已经拥有过了一个任何人都无法匹敌的青春。她的爱情在绚烂中绽放,却在寂寞中凋零。那些盛开过的美好,最终都化作了印刷在淡黄纸页上的文字,辗转着载录了她生命中曾经拥有的,却又最终失去的珍贵岁月。来过,终究离开,这无疑是悲哀的,如同《半生缘》,缘来,只有半生,缘去,却留下一生的哀叹。
顾曼桢,这是一个如何讨人喜欢的女子。我喜欢极了电影版吴倩莲饰演的曼桢,她并不十分漂亮,但清澈干净,恍然间便让你忆起从前爱过的她,明眸皓齿,巧笑嫣然,真正是“水做的女人”。但这样一个女人,却注定要被时代和命运烙下悲剧的烙印。她和沈世钧因为许叔惠而有了彼此了解直至相爱的机会。他们的爱情,淡淡的,却悠长绵延,更像是一杯香茗,一片雪花,清新动人。我不记得有过海誓山盟,但仿佛两个人都笃定了彼此,爱得理所当然。我得承认我羡慕这样的爱情,不需要承诺。有些誓言说得太过,终究会变成谎言,在温情破碎以后变成争吵指责的由头,把曾经有过的真心都一点点地磨灭了,两个人最终什么都不剩下。而曼桢和世钧之间,却留下了许多温情的画面与记忆。
初次见面,三人一同坐在小酒馆里吃饭。曼桢用杯中的茶洗涮筷子,递给世钧。世钧接过后,随手搁在了落满灰尘的桌上。又突然瞥见曼桢将筷子端正地架在茶杯上,便觉得有些难为情,也学着她的样子将筷子架好。这个场面一度让我很喜欢,或许是从这时起,世钧开始对曼桢暗生情愫,否则怎会如此关注着这样的细节?爱情开始的时刻,总是无法让人讨厌的。
有些相熟后,三人得了一个偶然的机会去照相。曼桢的红手套意外地遗落了。夜晚,世钧一人走在泥泞的小路上,打着手电寻找。找到后心中还不断地闪着念,想着该如何办、如何说。也许,为她寻找手套本就是无意识的决定,只是因为他爱她,因而想填满她的一切失落而已。
他去她家吃饭。盛上来的那碗汤被她两个调皮的弟弟搁了半碗盐。他却强忍着喝完了整碗汤,还依旧面不改色地称赞道:好喝。这在旁人看起来是傻事,于当事人而言,却是幸福的。因为有了爱的存在,所有的不美好都可以安然接受。
还有那句至今仍被传诵为经典的情话,是她写给他的信:世钧,我要你相信,在这个世界上,总是有个人在等着你的。不管是什么时候,不管在什么地方,反正你知道,总有这么个人。
这些片段,都是他们之间割舍不下的记忆。没有什么轰轰烈烈的情节,就是一场温馨普通的爱情,随时随地在发生着,像一首娓娓道来的诗。然而,温情过后的变故几乎是毁灭性的,它将所有留下的都席卷而去,把那方原本还是两个人相偎相依的小天地变得寸草不生。当曼桢的姐姐曼璐为了拴住自己的丈夫,设计让祝鸿才强暴了曼桢开始,她的世界,彻底沦陷了。
曼璐这个人物,始终让我恨不起来。她是善良的,在她的青春里奉献了所有。为了撑起整个家庭,她不得不选择去做舞女,不得不出卖自己。如果有机会重新选择,她的人生根本不该是这样的。她也可以接受良好的教育,可以安安静静地与自己喜欢的人谈婚论嫁,而不是看着自己的妹妹失神。当她抽着烟,对曼桢说道:“能嫁给自己喜欢的人,也算是你的福气”时,眼神中分明有羡煞和哀怨。当她的心里防线几近崩溃,咆哮着对曼桢喊出:“凭什么你就这么高贵而我就低贱到如此地步!”的时候,这个女人,得到的难道不该是怜惜吗?她在决意操控这个阴谋的时候,突然想道:“我疯了。我刚才还说鸿才是神经病,我也快要变成神经病了!”于是,她竭力地将那种荒唐的思想打发走了。可是她知道,“它终究还是要回来的”。这时的她,早已经变得歇斯底里。只因为她受过那么多本不该遭受的白眼与屈辱,得到了上帝给予她的足够多的不公。
因此,即便她出卖了自己的妹妹,即便她毁了曼桢的人生,她都是值得同情的弱者,苛责再于她,已经是无法承受的了。她的不幸,于整个故事而言,是一笔绚丽却凄然的色彩。
然而,故事有故事的规则。只此一错之后,一切都无法扭转了。曼桢怀上了祝鸿才的孩子,而世钧在曼璐的哄骗下以为曼桢已经结婚,负心于他,心灰意冷地回到家乡,草草地和一个根本不爱的人结了婚。更为讽刺的是,那个他不爱的人爱着的,也不是他,而是他的朋友叔惠。至此,一对爱人走到了穷途末路。
那时候,曼桢的心里早已被仇恨填满了罢。书中写道,“痛苦是她身体里面唯一的有生命力的东西,永远是新鲜强烈的,一发作起来就不给她片刻的休息。”然而她所有的恨,所有的委屈和激愤,最终都只化作了给曼璐的一个耳光。她的人生就这么毁了,她的爱人也已经为人夫,或许很快便会为人父,生活不断嘲弄着她,又狠狠将她踩在脚下。
她实在无法,与命运僵持实在太难。因为孩子的缘故,她最终委身了祝鸿才。而祝鸿才对于她,是有愧疚和亏欠的。这让他始终对她若即若离,不敢接近。到了暮时,也只能叹息着说一句:过去的事都怨我,你别怪你姐了。正如曼桢所认为的那样,一辈子爱一个人和一辈子恨一个人都是很难做到的事,对于祝鸿才,她恨不了他一辈子。我也是。在我眼中,祝鸿才只是世俗中的一个小人物,他有悲哀有苦闷,他有错误也有报应,从他看上曼桢开始,他那不幸的后半生便已经被注定,没有人能逃得脱命运的玩笑,更没有人有力量扭转乾坤。
最后的场景,曼桢与世钧不期而遇,相对坐在人声嘈杂的小酒馆里,看似一如当年,事实上却是沧海桑田。一切恍若隔世。那一刻,是要逼出泪来的。十四年,终于爱到荼蘼花事了,曾经固执地以为永远的东西早就丢失在了漫漫长路中,和那些完整的、没有斑驳的爱一起埋葬了。空气是静默的,在他们之间悲哀地流转,堆砌起了一道高大的屏障,将这样一对爱人生生地隔开了——其实,他们早已经被岁月隔开了。曼桢心中了然,她所经历的,“已经是那么些年前的事了”,一切都没有办法改变,更不可能重新来过,所以用“最平淡的口吻”诉说,像是在讲着别人的故事。与世钧重逢,她故作淡定地微笑,问道:“真是——多少年不见了?”多少年了,没有人比她更清楚罢?所以,她才能哽咽地说出那一句:“世钧,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她的这份觉醒叫人不得不心疼。如果是我,情愿再也不要与世钧相见。相见不如怀念,当一个人在麻木中生活太久后,便也习惯了,学会将从前当做已碎的梦境,不会再质疑生活对她曾经进行过一场近乎幻灭的欺骗。可是,她是张爱玲啊,她这一生视若珍宝的东西,恐怕就是那一段青春,所以她会写《小团圆》,写已经融在她血脉里的爱情,只因为那是她值得度过的岁月。她把她的影子注入了曼桢的血肉,曼桢因此变得美丽,却也因此注定拥有着悲剧的结局。所幸的是,她依然坚强。在跌宕的命运中浮沉了十四年,风刀霜剑都无法剥夺她的坚毅,即便纯真早已不再。
因此,同作为女人,我是有些痛恨世钧的。痛恨他的怯懦与软弱,痛恨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虚荣。他那自以为是的优越感早在最初的时候,便已经为他和曼桢之间的隔阂铺砌了垫脚石。出场开始,他便是普通的,人群中寻不见他的踪迹。可是,偏偏曼桢爱上了他,于是,他也因着这份爱而变得不平凡起来。
有一个场景记忆颇深。有月亮的晚上,曼桢和世钧握着手走在路上。世钧笑谈道:“我临走那天,叔惠的母亲说‘真想不到,世钧这样一个老实人,倒把叔惠的女朋友给抢了去了。’”于是曼桢便问他:“你不会跟他抢的,是不是?”世钧顿了一顿,笑道:“我想有些女人也许喜欢人家为她打得头破血流,你跟她们两样的。”我想,这样的回答应当是一种逃避吧。作为世钧,无疑他是爱曼桢的。但若是叔惠真喜欢曼桢,他定然不会与他的朋友去争抢她。他心里想的是,恋爱是很自然的事,为什么动不动像打仗似的抢,殊不知在爱情里是需要这样的手段的。若是真心爱护,必然会争取,而不是像曼桢所说“一声不响,走得远远的”。
曼桢懂得世钧的怯懦。但她却因为爱,对于这份怯懦给予了更多的怜惜。他们从来都是扮演着大女人与小男人的角色。曼桢身上的果敢、独立和清醒是世钧没有的。她在命运的缝隙中挣扎,世钧却在命运的安排下沦陷,任其摆布。他不懂得抗争,甚至连想也未曾想过。匆匆地与翠芝结了婚,开始过一种没有任何期待和希望的生活,日复一日。曼桢就此变成了他永远的回忆。直到在酒馆与曼桢重逢,他微笑道:“我下了决心了,没有不可挽回的事。你让我去想办法。”这句话让我深切地厌恶过他,我想不出他如何说出的这话,或许他知道这的的确确是无法挽回的事了,或许因为他心里依然有爱,但无论如何,在这样的时刻中说出这样的话,本身更像是一个不识趣的玩笑。也许曼桢也是这样觉得,于是不等他说完,便已经像受不了痛苦似的,低声叫道:“……今天能见这一面,已经是……心里不知有多痛快!”她才是明白的,生命于她早已经爬满了虱子,破败不堪,唯有曾经的爱情还是美好的。她只想让它留在从前,这是她拼了命要守护的东西。
电影版的结尾是曼桢的一句话:“一个人老了,总会有两三件事请可以拿出来讲的,如果我跟世钧真的结了婚,生几个孩子,那一定不会是个故事了。”直到最后,她依然那样觉醒着,面对镜头里的那个顾曼桢,我流下了眼泪。冥冥之间,他们终究这样不经意地错过了,她比谁都疼,却也比谁都坚强。
两个人闹哄一场,一个人地老天荒。因为这是个故事,所以逃不掉注定的结局。
半生缘,系着的,却是一生的情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