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去通州。”小孟拖着一大堆笨重的行李拦下一辆出租车。
“哦,通县啊,走。”师傅啪嗒一声按下了打表器。
就是这一个“县”字,像是孙悟空的金箍棒,一棍子把拼命伪装的小孟打回了原形。
几年不见,北京的空气质量更差了。小孟摇下玻璃车窗,怔怔地望着这个深夜还灯火通明的北方城市,突然之间觉得有点凉。深夜的帝都并未堵车,师傅驶着出租车迅速地超过街上急匆匆的行人,超过人声鼎沸的烧烤夜市,超过整个城市广袤的璀璨灯火,一环环地朝外开去,朝她新租的30平米的老式公寓开去。
“你提这么多行李看样子是要在北京呆上几年嘞?”师傅的京腔并不浓,可见也不是本地人。
“恩。”小孟简单地回答。
其实北京是小孟的老朋友了,语文课本里有北京,电视新闻里有北京,歌曲电影里有北京。就这样,小孟从小便把这些一点一滴凑成的首都镌刻在了心里。十年前她带着少女的憧憬考入了北京某个一本大学,随即用四年的时间摸清了海淀区的公交线,尝遍了护国寺的小吃,逛遍了西单的名品折扣店。灯红酒绿的北京让从县城来的小孟留恋不舍,这座传说中的“帝都”果然有帝王般强大的控场力,她发现四年的时间果然不够与之相爱。从大学毕业的小孟果断选择留在北京一家企业做传媒工作,那时的她可以拿到普通人看起来已经很高的四五千块钱的工资。可是在一半的钱拿来缴昂贵的房租之后,小孟就只能用廉价的三餐来搪塞自己了。出身文学专业,小孟唯一的乐趣似乎就是周末去保利剧院看几场戏或者听几场音乐剧了,而这种娱乐的频率却远远比不上她甩手掌柜一身轻的大学时代。
后来加班到深夜这种事对小孟来说早已成为家常便饭,她清楚地知道对工作哪怕有一点懈怠都可能让她丢掉自己的饭碗。她曾经无数次在北京的夜里望着人家的灯火就哭了出来,她觉得北京给她的压力太大了,她甚至害怕自己会突然死在赶早班的路上而并没有人知道。北京就像一片汪洋大海,小孟就像一个人划一条船,而她拼劲全力到筋脉全失才仅仅可以不死。
再后来的一年夏天,小孟搞砸了一项重要活动的策划,老板把文件啪得一省摔在她面前。小孟陪着笑脸带着哭腔地说下一次保证不会再出这种纰漏,老板冷笑一声回:你就知道还有下一次?乘着最后一班2号线,小孟决定今晚吃份麻辣小龙虾改善一下自己跌到低谷的心情,要知道那份搞砸了的策划可是小孟连续一周每天只睡四个小时的心血。
回到公寓的小孟得到了房东的新通知,房租竟然月涨500,小孟试图和房东作一下交涉,可东北房东不容得丝毫商量,他只撂一下一句:不爱住拉倒。小孟觉得可气,一个人走出去散心。夏夜的通天苑突然暴雨劈空,一时着急的小孟并没记得带上伞,她只好在暴雨中拔腿就跑。等到她跑回公寓的时候却早已淋湿全身。望着外面的倾盆大雨,小孟突然觉得自己的生活也正无力地顺流而下,当初那么倔强的梦想现在早已孱弱地如同一滩融化的雪糕。
小孟又一次对自己的人生感到绝望:在北京好好地活着,太难了。和帝都鏖战了三年之后,在这个雨夜,小孟决定回家。
几天后小孟便回到了一千多公里之外温暖的故乡,而那时她的父母早已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小孟的新工作是某局的公务员,工作简单得很,只要学会一边喝茶一边补文件就好。小孟在家里吃住,退了休的妈妈厨艺见涨,小孟胖了好几斤。小孟的爸爸说既然就在本地工作,过几年就给小孟找个对象,买个房子,对,不用小孟花钱。小孟的父母和中国绝大数父母一样希望小孟可以当个公务员,相夫教子,生活安定,可就愿和生活较真的小孟毕业后留在了北京。不过一切不晚,小孟回来了,用隔壁大妈的话说,可算让小孟爸妈盼回来了。
两三年的时光过去了,小孟体会到的却是小城市的日子似乎和大城市一样艰辛。在单位,万事不靠能力,靠关系,比如新晋一个姑娘只因为是区长家的千金没三个月就升了科长。小孟必须处处对领导陪小心,对同事陪小心,对亲戚陪小心,似乎能委屈的也只有自己。去年春节,小孟在爸妈的嘱咐下提着茅台酒去领导家拜年。不用爸妈唠叨小孟也知道这一切确实是必须做的事情,因为很明显在县城从来拼的是爹而不是能力。小孟清晰地意识到这里对人情关系的依赖比大城市严重的多。小孟也知道如果谁不遵守这种约定俗成,那只能说你是傻子,有的不是正直清高而是大城市生活带来的自以为是的傲慢无知,而且你的位子自然也永远不会动。小孟突然觉得自己的书白读了,她一下子变成了自己曾经最最讨厌的那种人。
在家乡,剧院从来都是大门深锁,即使偶尔开门的时候小孟竟然找不到一个陪自己去看音乐会的朋友。小孟安逸而孤独地在家乡生活着,日日言笑晏晏的她像一条看似闲适其实已慢慢要丧失呼吸的鱼。回忆刚毕业那几年带着镣铐起舞的生活,她只觉得一切恍如隔世。
用惯了windows7的人一下子换不回windows98了。小孟和父母摊牌,她决定重回帝都北京,回到那个梦开始的地方。
没错,她在北京挣的钱都用来交了房租;没错,她在北京只能吃恶心的快餐;没错,她在北京地铁里被挤得像只沙丁鱼;没错,她在北京单位里每天累得像一条狗;没错,她在北京都不敢用力呼吸;没错,她在北京一辈子也安不下家。可小孟还是要回去。因为在这个城市,点餐的时候服务员永远不会给你甩脸色,他们知道你一句不满意就会让他们丢掉工作;因为在这个城市,战胜你的同事从来靠的都是过硬的业务水平,而不是过硬的人际关系;因为在这个城市,永远是五分钟一趟标准的地铁而不是等起来没完的拼车的士司机。把这些全部忽略掉,小孟也可以说一句,这是一个上厕所没人插队的城市。
小孟觉得既然何处不围城,那就选择一个可以听音乐会的围城吧。小孟明天要开始找工作了,她不怕去一个有压力的公司,她知道在北京比她优秀的人成千上万,而只有在他们中间小孟才能拥有继续拼搏的热忱。生活并不可能万事如意,在人生这个大舞台里我们要拥有的是彩民的恒心。小孟或许看不到未来,而这并不能说明什么。要是非要说明,只能说明自己的未来无限可能。
司机师傅正在听的电台刚巧放起了民谣歌手宋冬野的《安河桥》,车里的小孟跟着轻轻哼唱起来,师傅什么也没说,默默地放大了声音。
没错,小孟就是喜欢这样的北京。
她不经意间抬起头,只见一轮月亮安静地挂在五环外北京的夜空上,温暖而明亮,像极了她那澄澈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