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现在是晚上七点,现代化的公寓像一只潜伏在黑夜里的兽,无声的喘息叫嚣。米修趿拉着细长的黑色高跟鞋走回家中,面带疲倦的打开门,伸手摸玄关处的开关。 小荷作文网 www.zww.cn
明黄色的灯光不带丝毫感情的投射下来,映出一个寥落的身影,修长而又孤独。米修闭了闭眼,缓解了一下突然被曝光在灯光下的不适,右手顺手拿起了放在门后的外卖单子。粗粗的瞥了几眼传单,片刻后,她瘫倒在沙发上,抄起手边的电话,点了一份梅菜扣肉盒饭。
随手按着电视的遥控器,米修试图找到一个能够打发时间的电视剧。可惜这个时间段,除了新闻根本没有其他能看的电视节目,米修忍无可忍,丢下遥控器,百无聊赖的看了看时钟,又仔细打量了周遭一圈,盘算着这个月末再换掉哪些家具。
房子的装修风格像是被一条无形的分界线生生劈成了两半,左边是稍显幼稚花哨的暖色调,以明黄、天蓝和粉色为主;而另一边,是冰冷严谨的冷色调,以黑白的线条为主。早些年她刚出来工作的时候,追求着所谓的时尚,装修时全部只采用黑白二色,导致整间屋子充满了印象派艺术气息。而这几年,她愈发感受到了黑白色的冷清单调,所以正在慢慢的将装修换成暖色。
内心够充盈的时候,哪怕只有简单的黑白线条,人也会觉得足够充实;只有内心开始寂寞了,人类才会依赖于外物的热闹,来减轻这强烈的空虚感。
米修思想走神的期间,外卖已经到了家门口,那个送晚餐的陌生小哥在电话里礼貌而又疏远的应付着米修。米修直接光着脚起身,开门、付钱、拿外卖、关门一气呵成。
满怀期待的打开了饭盒子,米修看到赠送的那包紫菜汤调料包,微微眯了眯眼,去厨房拿了个碗,倒了杯冷茶打算将就着当汤喝。不过第一筷子下去,米修就忍不住失望了。这梅菜扣肉,根本不是她希望的味道。
不过她心里也清楚,自己如今对于梅菜扣肉的执着和热爱,其实并不是源于食物本身,而是源于一段回忆。
人体的大脑是一种很神奇的东西,它往往依赖于事物间的联系来记住相关的信息,而不是凭空的记忆。比如,对于米修而言,那段回忆,就被安放在脑海深处的一个名叫“梅菜扣肉”的小盒子里。
2.
那还是她读大学的时候的事情。傍晚,夕阳的余辉懒洋洋的透过厨房的窗子撒下来,带着微微的暖意和让人心怀美好的光亮,落在胖嘟嘟圆滚滚的王先生,米修爸爸身上。
王先生周身镀了一层金边,偏头对窝在沙发上的人表示自己的嫌弃之情:“你这个样子,在学校竟然没饿死?”
米修笑眯眯地反驳:“人的性格往往与命运相匹配,我生的有多懒,命运无形中就会给我安排好相应的人和事来让我偷懒。”说完,她动了动鼻翼,心满意足的感慨:“我喜欢爸爸你做的饭。”
王先生无奈的骂了句“懒猪,小心以后嫁不出去”,转身察看罗宋汤的火候,嘴角倒是忍不住含了抹极深的笑意。
米修无所谓的把身子歪倒在靠枕上,继续看电视上正在放映的没有营养的家庭伦理剧。
五点整,敲门声准时的响起,打麻将的孙妈妈回家了,在门边一边换鞋子一边问:“晚饭好了没?”小地方,夜生活开始的早,吃晚饭也特别早。一般五点一到,大部分的家庭都会开饭。
王先生从厨房钻出半个身子,手里拿着汤勺,回答:“快好了,大概再十分钟。”
米修满眼期待的看着两人,希望他们来个热切的欢迎仪式,就算没有法式热吻,来个普通的拥抱也是好的。只可惜,现实永远是这么的不近人情,王先生回厨房继续烧饭了,而孙妈妈则是凑过来逗米修这只懒猫:“在家里待了几天,胖了不少么。”
米修怨念的看了厨房一眼,摸着自己的小肚腩愤愤道:“每次回家都会胖一圈啊!哪有人在家会被一天投喂五次的?”三餐外加下午茶和夜宵的奢侈生活,让人想不胖都难。
孙妈妈瞪了她一眼:“那你别让你奶奶送夜宵了啊。”
米修嘴硬:“怎么可以辜负老人家的心愿!”
孙妈妈无奈的摇摇头,刚想说什么,王先生就手里端着两个菜从厨房里走了出来,招呼道:“饭好了,来吃吧。”
素白色的桌布上陈列着七个菜肴,四荤两素加一汤,其中一个就是米修最爱的梅菜扣肉。梅菜扣肉里的干菜每年都是奶奶家制作的,自己家的东西,总让人感到更加的安心。
米修就着梅菜扣肉吃了两大口饭,心满意足的舒出一口气,又用勺子舀了一勺罗宋汤。自然,罗宋汤所用的番茄是在后院种植的,土豆和牛肉都是外公家送过来的。
罗宋汤被王先生在锅里炖了好几个小时,番茄已经被彻底炖烂,除了几张皱皮外,已经找不到其他果肉存在的痕迹。牛肉也已经变成了丝状,散在金黄色的半液状的浓汤里。
米修很喜欢这种酸酸甜甜的感觉,很快,盛汤的小碗很快见了底。
孙妈妈一边给米修重新舀了一碗,一边抱怨道:“你不在,你爸每天的菜色简直就不能更朴素,什么梅菜扣肉啊罗宋汤啊,一次都没做过。果然老婆还是没有情人好啊。”有句俗话说,女儿是爸爸上辈子的情人,孙妈妈很喜欢拿这句话开玩笑。
米修喜滋滋的叼着勺子,口吃含糊的感慨:“我在学校被人表白了,结果我用一句话直接就打发了对方,你猜是什么话?”
孙妈妈的重点显然不在这个问题上,惊讶而又嫌弃的看了米修一眼,孙妈妈好奇问道:“你这个样子,竟然还能被看上?”
米修不满,鼓着腮帮子提醒妈妈:“你跑题了!”
孙妈妈敷衍的点点头,配合着问:“你说了什么?”
米修拿下勺子,得意洋洋的回答:“我就问了他一句,说‘你能比我爸对我还好么?不能吧?不能的话我有我爸就够了,要你干嘛?’”
孙妈妈更嫌弃了,提醒道:“你爸这辈子已经归我了!”
米修大方的一摆手:“没关系啊,我可以在家里做米虫啊,这样你们就可以每天看到我了。”
孙妈妈弹了一下她的脑壳,坚决否定:“不行,如果以后你啃老,我们就把你丢出去让你没饭吃。再说了,别说的你多想家一样,平时怎么不多打点电话?”
米修撇嘴嘟囔:“我没空啊……”
孙妈妈耳提面命的教育:“以后再忙一天也至少得发一条信息,这是让我们在家里能够放心知不知道?”
米修望了望天花板,嘀咕:“其实又不会出什么事……”
孙妈妈凶狠的瞪她:“家里的大人就算知道你没事也还是会担心的知不知道?没做过妈妈的人对此事没有发言权。”
米修看着要炸毛的妈妈,连忙点头承诺。
吃饭时的王先生一如既往的沉默,只是在一旁听着母女俩的对话。一直到孙妈妈下意识的夹了一块梅菜扣肉的焖肉,王先生才敲了敲孙妈妈的筷子插嘴:“米修难得回家一次,你怎么还跟她抢菜吃?”
孙妈妈哀叹了一声,控诉:“我也是难得吃一次梅菜扣肉啊!”
王先生安慰道:“等米修走了再做给你吃嘛。”
孙妈妈显然不相信,继续控诉:“你每次都是这样骗我的。而且,米修肯让我吃的,是吧?”说完,孙妈妈看了一眼米修,米修无辜而又肯定的点点头。
王先生无奈,再一次认识到跟一个每月流血不止还从不死的物种交流有多么的艰辛。
一顿平常的晚饭,三个人吃了大半个小时,大多数情况下,都是米修在叽里呱啦的说着自己的学校生活。偶尔回一次家,米修显然很亢奋,话多到爸妈听着都莫名觉得口渴了。
吃完饭洗碗的时候,米修听到孙妈妈对着整理垃圾袋的王先生感慨道:“米修变漂亮了啊。”
王先生理所当然的应道:“她一直都很漂亮。”
米修笑了,所有的孩子,在父母眼里都是独一无二的最完美的天使。
3.
对于食物的热爱和追求,是人类传递了千百年的最原始的欲望。《舌尖上的中国》出人意料的大热,有一部分的原因就是捕捉到了人类隐藏在潜意识里的探索自然和追求美食的本能。
其实有时候,食物比人更能表达情感。厨师对它们的珍惜和爱,都会通过味道毫无保留的展现出来。没有用心做的菜肴,永远无法打动食客的味蕾。
对于最好的大厨而言,他终极的武器既不是技巧和经验,也不是对烹饪与生俱来的敏感和把握,而是与食材的沟通与交流。将自己投入到烹饪当中去,你才能真正听到,食物的声音。
做饭和吃饭,都是一门艺术。
正是因为如此,米修此刻手里的盒饭,才如此难吃。只有纯粹的技巧而没有丝毫爱意的晚饭,让人丝毫感觉不到暖意。米修用筷子拨了拨饭粒,实在是没有什么胃口,因此只好将盒饭放下,把冰冷的紫菜汤喝了大半。
紫菜汤带着浓浓的味精的味道,在口腔里溢开来,米修皱了皱鼻子,对那份冰冷的感觉很不满。但是没办法,电热水壶昨天刚刚坏掉还没来得及买新的,现在家里除了剩下的冷茶,就只有矿泉水和饮料了。
粗粗将盒饭的干菜都挑着吃了个干净,米修把米饭和汤一起丢进了垃圾桶,然后揉了揉自己的胃。
果然,常年的饮食不规律导致胃病再次发作,米修敷衍的给自己找了粒吗丁啉吞下,然后捂了个热水袋就钻进了被窝。长期没晒的生冷的被子重重压在身上,米修忍不住叹了一句:“真冷啊。”然后,缩了缩身子匆匆睡去。
因为不是在家里,所以她喝冷汤也无法抱怨,所以就连胃痛,再痛也只是闷声不响。其实没有谁真的愿意将自己变得多么坚强。不撒娇不示弱,只是因为再也找不到可以撒娇可以依赖的人。
4.
耳机里嘈杂的铃声将米修从睡梦中吵醒,她看了看手表,发现自己已经在座位上睡了近一个小时。此刻,动车上,那个熟悉的女声反复播报:“下一站,杭州东站。请下车的旅客提前做好准备。”家乡就要到了。
米修舒展了一下身子,将放在桌上的杂物都快速收进随身携带的书包里,然后静静等待着列车到站。
下车的时候,数着地上的台阶,米修忍不住想起了那个冗长的梦境,梦境一半真实一半虚假,倒是让人莫名觉得感伤。
幸而刚走出站,她就看到了梦里思念的那两个人,心情也立马晴朗了一些。
胖嘟嘟圆滚滚的王先生和年过四十却依然不服老的张妈妈直挺挺的站在车前,看着米修念叨:“学校里怎么样啦?这个时间到正好可以吃晚饭呢,对了,你爸做了你最喜欢的梅菜扣肉和罗宋汤哦……”
天主教将贪食归于七宗罪之一,原因是凡事太过,则必有其害处。欲念太深,会让人类被路上的风景所羁绊,从而停滞不前。
但米修却觉得,有些蕴藏于人性深处的本能,与其那么痛苦的去压制,还不如好好的去珍惜。比如晚饭,比如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