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出来的时刻,她终于迈步向行宫走去。那天早晨是满天的朝霞,燃火流金摄人魂魄的美丽。看天顶喷薄着不可正视的荣光,瑶姬独自站在林间,忽然有心悸的晕眩。
小荷作文网 www.zww.cn 山脚处忽然传来一阵喧嚣,她循声而去,却讶异地发现山下聚集了许多兵士。尤为醒目的是不远处一个红色披风的男子,与那些黑衣的骑兵相互对峙着。她想看得更清楚一点,便扶着一段枯木向山下走去,一不小心,脚下一滑,险些落下山崖。幸而手臂被人紧紧抓住,才免遭一劫。
小 荷 作文网 www.zww.cn 瑶姬立定身,看清拉住她的人竟是祝融。他已换了常服,然而眉宇间却依然藏不尽武将的锋芒。
他朝她躬身下拜:“公主殿下,事出紧急,恕末将冒犯之罪。”她揉了揉被拉得酸痛的手臂,却笑道:“将军未免太拘礼了。我感激你尚且不及,又怎么会怪罪呢?”祝融直起身,微微一笑:“公主待下人宽厚是出名的,只是尊卑有别,我们做臣子的理当明白自己的分量,又怎能僭越不敬?”她沉吟不语,良久,抬起头问:“将军,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祝融却毫不在意地笑了:“其实我本是出来迎接蚩尤将军的。使臣说他是上月离了中原,前来东天与我们会合。我猜这几天也该到了,所以天天来这里等他。不想今晨却碰见了公主。也是公主吉人天相,末将微薄之力,何足挂齿。”她暗暗吁了一口气,胸中疑团顿时冰释。抬起头,却发现祝融正望着山下出神。她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却见那个红袍男子似乎正在与那些兵士争执。
祝融道:“公主,我要下山去看看,你是先回行宫还是随我下山?”瑶姬微笑道:“这些人那么大的胆子,竟敢在父皇的行宫附近喧嚣,也不怕惊了父皇的驾。我倒要看看他们究竟是什么人。”祝融略一点头道:“好。”便转身向山下走去。她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生怕再次滑倒。
瑶姬随祝融藏身在一株槐树之后,终于看清了那个红色披风的男子。他坐在一匹火红的马上,斗篷和黑色的长发在烈风中猎猎飞舞。他扬起头看着面前几百个骑兵,目光冷冽。
兵士中有一个骑着白马,显然是其中的首领。他策马出列,高声道:“你听好了,除非你从我们兄弟的尸首上踏过去,否则休想离开这个山谷一步!”那个男子却只是轻蔑地笑了一声:“是么?单凭你们,便想拦住我?”白马上的人显然是被激怒了。他长啸一声,挥舞着佩刀冲上前去。身后的骑兵一拥而上,刹那间竟将那个红色的身影吞没。
她心头一紧,看了看身边的祝融:“那人寡不敌众,你为什么不出手帮他?”祝融却是微微笑着,丝毫没有上前相助的意思。
瑶姬回过头,却看见一骑红马从阵中冲出,那男子冷笑着从腰间抽出佩剑,一纵马又闯进了骑兵阵。等他再度出来的时候,手中便赫然多了一颗人头。
兵卒纷纷散开。她讶然看见那匹白马迈着小步从阵中央踱开,背上负着一具无头的尸体。
那红袍男子的笑声很骄傲:“怎么样?我若要取你们的性命,只怕也是这样易如反掌!”骑兵见首领被斩,一声唿哨便尽数散去。一时间谷中便只剩那匹白马和那个男子,清清冷冷的没有任何厮杀过的痕迹。瑶姬叹一口气,道:“这人分明是不愿杀太多人,才杀了那个首领以儆效尤……可见是心地宽厚……”祝融却摇摇头,轻声道:“公主心地太纯厚,待人总往善处想。须知他不是不愿杀,而是不屑杀。这么几个人,他根本不放在眼里。”瑶姬蓦然一惊,问:“他……是什么人?”转过头,却看见祝融的眼中散着淡淡的欢喜和哀伤。那是她从未见过的复杂的目光。
他叹一口气,说:“这一辈子,我从来没有敬佩过什么人。可是,只有他例外……在这个世上,我真正崇敬的人,大概只有他而已。我曾经对陛下说过,这世间,只有他才真正称得上是一个英雄……”她正欲启齿再问,却听那人厉声道:“什么人?”电光火石间,已策马逼近。
祝融缓缓立起身,直视着他,声音淡漠:“相别数年,你果然还是那么骄傲……蚩尤……”蚩尤?他便是蚩尤?她愕然抬起头,却与他的目光不期而遇。她从未那么慌乱过,低了头,仿佛听见心依然跳得厉害。
蚩尤却是毫不在意地掠了她一眼,向祝融问道:“这女孩子,是什么人?”祝融微笑道:“是陛下的四公主,瑶姬。”蚩尤便躬身下拜:“末将蚩尤参见公主,望公主恕末将失礼之过。”瑶姬看着他,却忽然笑了起来。两人疑惑地望着她,不知道她在笑些什么。瑶姬笑着揉了揉额角,转向祝融道:“你每次见我,都要我恕这罪恕那罪。什么不拜之罪、不敬之罪,现在来了个蚩尤,一见面也要我恕什么不识之罪。是不是天下的武将,天生都背负了一大堆罪名?”祝融呵呵地笑了,蚩尤却怔忡了一会儿,若有所思。他深深地看了瑶姬一眼,却不再说什么。
祝融却没有在意,道:“蚩尤,算来我们已有五六年不曾见面,你的骑术应该精进了不少罢?”不等蚩尤答话,他便牵来那匹白马,纵身跃上,道:“来吧!”一拨笼头,便迅如疾风而去。
蚩尤却并不上马,看着瑶姬笑道:“公主还未行成人礼罢?”瑶姬点了点头,他便伸手拉她上马。一抖马缰,火红色的马便流星也似飞驰起来。
她松松地靠在他胸前,看山树草石在两边飞速掠过。烈风呼啸着吹散了她的头发,把她的脸颊刮得生疼。她向他仰起脸,看他的笑容在朝霞里光华夺目。
跨上这战神的骏马,霞光中恍惚是飞了起来。
那年轻的神,低下头向她微微一笑,在他身后,千万道霞光破空绽放。
她甚至没有力气问他要带她飞去哪里。她只是默默地祈祷,祈祷这一刻变成永恒。
三天后炎帝在东海设祭。许多人都是第一次看到那么盛大的祭祀场面。海上云烟缭绕,一千只竹筏从岸边漂入大海,载着各种祭品慢慢远去。炎帝是以祭奠所有丧生于东海的子民的名义,用这种方式向逝去的女儿倾诉自己的思念。
瑶姬却独自来到发鸠山,在林间弹着琴。那是小时候父亲亲手为她做的琴,一模一样的两张,一张给她,一张给女娃。她弹着那首从小与姐姐合奏的《唱月思》,泪流满面。
月兮苍苍,皎望其光。我有所慕兮,如缕初长。
琴声依旧是清越如水,只是少了姐姐低悦的和声,便似乎显得空空荡荡。那一刻,她忽然那么真切地感受到一种悲伤。
她独自歌唱,唱着唱着,便伏在琴上泣不成声。
林间落下的叶子,旋转着飞落在肩头和发梢。一片是击在琴弦上,短短的一声裂响。她抬起头,任泪水一行行从脸上滑落。天上似乎是响过一声雷。归鸦扇着翅膀从身边低低掠过,留下的不过是沙哑的回响。
永远。永远是摸不到姐姐温柔的长发和美丽的笑容。
一刹那,她终于明白自己永远失去的是什么。
不知何时下起的雨,大滴大滴地落在她脸上。和着泪,拚命拚命地流下来,流下来。
她瑟缩在寒风里,颤抖着变成了雨中的树叶,孤零零地蜷缩在干枯的枝头,固执着却不肯被吹落。
——我知道,有许多东西我终是无力改变。可是我那么拚命地伸出手,究竟是想留住些什么呢?
雨水浸湿了衣袖,她啜泣着却不肯走。长发沾了水粘在额前,她扶着琴,哭得像个小孩子。
一袭油氅披上她的肩。她只是哭,固执着不肯回过头。那人却用双手扶住她,在耳边低声说:“公主,跟我走吧。”她却真的变成了一个孩子,牵着他的手一步步向山下走去。偷偷抬起头望了那人一眼,却看见那领黑色的雨氅下隐约闪动着披风火红色的边沿。
忽然觉得手心被一寸寸染得温暖。
一时间竟忘记了哭泣。她怔忡地望着他,直到他低下头看了她一眼。
分明是熟悉的面容,却没有了惯常冷峻的神色。那一刻她几乎以为不过是自己的错觉,可是他的目光确是安详而温柔,一如那天拂晓的霞光。
她说:“你怎么会在这里?”他停下脚步,伸手轻轻拨开粘在她额前的头发。他漫不经心地笑,他说:“小公主啊,在这世上,不管你走到哪里,我都能找到你。”他只是笑着,漫不经心地笑着。
她知道他只不过在说笑,可是却宁愿相信他是认真的。
她仰起脸看着他,心头忽然有温暖疼痛的悸动。
战神把她裹在他暖和的战袍里,把她带回父亲的怀抱中。
忽然间,她仿佛觉得自己又变回了一个孩子。在这个污浊的世上,总是有人能在她最无助最孤单的时候找到她,静静地看她哭泣,用坚定有力的手掌,温暖她全部的生命。
她躺在行宫柔软华丽的床上,像一只小猫般蜷起身体。不记得是谁笼了一盆炭火,温暖明亮的火焰爱惜地舔净她心头的伤口。她亦不愿再多想些什么,便闭了眼沉沉睡去。
最后浮现在脑海中的,却是姐姐的笑容。
那一刻她竟不再悲伤。
——是谁说过的,会长久地保护我,给我一辈子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