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豆豆抱住洛基的脖子,闻了闻洛基耳朵的味道。爸爸妈妈都说“很臭”,可是小豆豆却觉得,这是让人留恋的好味道。
——《窗边的小豆豆》
我记得我从前,也有一只臭臭的狗狗。
明明它雪白雪白的,在人群中这么扎眼。我却把它丢了。
我找了好久,一无所获。有些时候,当一件事情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命数已定,我就是拼了命,也做不到。
我实在是找不到它了,天都塌下来了。
有来生,我宁肯它下辈子把自己的一生献给山林,给土地,给草原,给旷野,我也不愿它被这个都市捆绑住双脚,动弹不得。它可以飞起来的,而非呜呜咽咽地蜷缩。它这么苦。
我到最后没有给他的东西,现在,我给狗生。
——前记
狗生走的那天,李狗蛋没有哭也没有嚎,他沉默地抱着狗生僵硬冰冷的尸体走了好远的路。埋葬尸体只是为了心安,而它的灵魂,那个曾经住在这只狗里的灵魂是去了。轻飘飘的狗生被风带走了。
十年,老去的只是躯壳,永不变的只有灵魂。
李狗蛋爬上了村里最高的山坡,他说曾经人们都低头看它,这一次换它来俯瞰他们。
只有最高的那个山坡才有一棵很老很老的黄桷树。听说原本是有一个庙,不知怎么不在了。可树仍在。看了多少变迁,改朝换代。世态炎凉,便是要永生有何用?只不过来验证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他把它葬在了树下,黄桷树宽容地收留了它。时值初春。
他四肢无力,瘫坐在树旁,摸了摸自己干涸的眼睛。哭不出来,哭不出来。他觉得胸闷,不禁咳了几声,竟咳出血来。明明有太阳,却抵挡不住手脚冰凉。
黄桷树温柔地目送他踉跄离去。
在二十年前的寒冬,有一个孩子出生在李家村,在“贱名好养活”的宗旨下,“乳名就叫狗蛋吧。”紧接着,自家的母狗也生了三四只小土狗,其中一只雪白雪白的,看着就讨人喜欢,“狗生,叫狗生吧。”狗生皱了皱鼻子,眼睛尚是紧闭。这是春天。
人和狗的名字也就这么草率而决绝的决定了。
开始的时候,李狗蛋瘦瘦的、小小的,沉默地拖着脚步。只有狗生陪他。长大了的狗生依然白得没有一根杂毛,它安静地望着李狗蛋,然后用头顶一下他。
狗蛋记忆不多的小时候是狗生和他同行。他们跑遍了整个山头,偷溜到街上买糖人和酸梅糖。那时候软糖很贵,狗蛋只买得起硬糖,他望着柜橱里的大白兔奶糖吞了吞口水,然后握着角钱买了两颗硬糖,一颗给狗生一颗留给自己。往往李狗蛋会忍不住把糖嚼碎,而狗生会含着糖找一个地方趴下,把糖吐出来,舔一下,再舔一下。
或者有时候食物是单数时,最后一个,都是给狗生。狗蛋实在不能忽略狗生琥珀色眼睛的期盼。那里有一种过于沉重的信任,信誓旦旦地说我相信你,压得狗蛋有些喘不上气来。它太过纯净,好比璞玉。
大概狗生唯一的执念,也只有吃了。
他不能不满足它,它陪了他这么久,就只要最后一颗糖。
个头矮矮的小孩子,内心就有了一种责任感,关于另外一个生命。
不给,良心欠安。
可是后来,他之于狗生的责任感就轻而易举的被打破。因为有和他一样小小的孩子站在门边喊他去玩。
他跑过去,狗生也跟着跑去,可那个小孩子对狗生说:“死狗,滚开。”
狗生定在原地,无辜地看着他们,似在疑惑那个小人怎么会对它这么凶。它静默了一会儿后,又尝试着挪动了几步,那个小孩子便马上举起了一块石头:“你敢过来我就打你。”
狗生呆呆地望着狗蛋,小孩子也转向了狗蛋。毕竟是他家的狗。狗蛋用脚尖摩擦着地面,好一会儿,他说:“回去,狗生。”
回去,狗生,他再也不需要你了。
当时狗生那个样子,就像快要哭出来似得。可是它没有,因为狗是没有眼泪的。它转身,回去,好比一个担着重物的人,两肩沉沉得像是下一秒就会被压垮。
我只是,不像做一个另类,我只是,想和我一样的人玩。李狗蛋想着,第一次体验到悲怆,内心里有两个小人在互掐,打得他心里翻江倒海。
他在同龄人和狗生之间,犹豫着选了前者。他选了前者,以为这样就好像能得到真正的快乐。
狗蛋忘不了有一天当自己被伙伴拉扯着出去玩耍时,他转头,就看见不能说话的狗生躲在草垛后,偷偷地望着他。
那个曾经有一块糖就要分给它半块的小孩,被时光连拖带拽走在狗生的前面了。
小孩回不了头,他的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五彩缤纷。所以他不知道狗生追着他的步伐,是怎样的执着和坚定。
要知道,它只有他了。
“李狗蛋,走,我们去翻短墙。”
“李狗蛋,一起割竹子做纸枪。”
“李狗蛋,街上有在卖炒米糕。”
“李狗蛋,给,大白兔软糖哦。”
又长高了,阿娘扯了几块新布做衣裳,又有新的小伙伴,他有了自己的零花钱。几乎所有的人都叫他李狗蛋,跟他同龄的小孩从门口伸出头来叫他出去玩,挎个篮子的大娘腾出手摸摸他的头唤他。这时候,狗生就在旁边皱皱鼻子,摇摇尾巴,趴在地上安静地看着他出门,看着人喊他。
他没有回头。
他忘乎所以,大多时候都忘记了狗生的存在。所以他不知道,他之于狗生有多么重要。
他没有回头,他看不到。
只有西边的阿婆叫他狗生。
他去打醋路过门口。
“狗生啊。你们家那只白狗呢?”阿婆笑得慈祥,她用粗糙的手拍拍狗蛋的头,指甲里的黑色是洗也洗不掉的,“好久没见到它了。”
“阿婆。我叫狗蛋。它在家呢,它要守家。”
他玩耍时路过门口。
“狗生,狗生,大白狗呢?”
“我是狗蛋,阿婆。狗没带出来。”
他去送信时路过门口。
“狗生,那是不是你们家的狗啊?我眼睛不好使了,看不清。”
“阿婆,我不叫狗生,那也不是我家狗。”
周而复始。
如今的狗蛋回忆起那个曾经令他无比苦恼的名称,现在竟让他想念到哭。
让我当一次狗生,让我也体会一下那种无力的孤独感。
这样,我是不是才知道珍惜你的好。
因为我知道的实在是太迟了。
一群野娃子玩腻了能在村里玩的所有游戏,他们把目光锁在了村外的深山上。他们提议到山里面去玩捉迷藏。
狗蛋在数数声中蹑手蹑脚地寻了一处地方,但他又觉得地儿太近,然后他蹑手蹑脚地朝更深处走去。
那可是他没有来过的地方,一切都是那么的新鲜,而又那么的美丽、宁静。
他循着流水的声音找到了一处小溪,如若他受到更好的教育,他一定会吟出梅尧臣的“林空鹿饮溪”。
流水潺潺,他折了一根狗尾巴草,还看到一只跑得很快的蚱蜢。他躺下,云淡风轻,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一时间竟忘了自己是谁。时光走得这般温柔,谁也无心扰乱这场景。
有好远的歌声传来,虚无缥缈,断续不清。
但你要听,以孩子的惊奇
或老人一样的从命
以放弃的心情
从夕光听到夜静。
在另外的地方
以不合要求的姿势
听星光全是灯火,遍野行魂
白昼的昏迷在黑夜哭醒。
——史铁生
狗蛋觉得自己要昏过去了,他突然很想一睡不起。上天如此和蔼,天人合一的境界给了这般小的孩子,让他不至于在往后过于惨淡的人生中伧俗地苟且而没有能咀嚼的回忆。
他躺了好久。时间已经不能用屈指来计算。
黑暗一点一点地压了过来。
狗蛋醒过来的时候,就慌了。
天黑了。小伙伴呢?该怎么回去啊?……回去,会不会挨打呀?
小孩子单纯的心灵害怕极了。天暗下来的大山仿佛是一头要吃人的野兽,闪着一双饿绿了的眼睛,还要装模做样地说:“留下来吧,留下来吧。”
狗蛋手足无措,他张望着四周,急得呜咽了起来。眼泪下来了,他就去拭,眼泪又掉下来了,他再去拭。越来越多。
他站在天地间,放眼望去,孤身一人,冷风呼啸。他渺小得像是瞬间就会消失。好比没存在过。
草丛里窸窸窣窣,狗蛋立即收住了眼泪。他太害怕了,身体止不住地瑟瑟发抖。
“汪”,当时狗蛋感觉自己被救赎了,奇迹般他的身体不再颤抖,他扑向那只白色的大狗,涕泪交织地蹭啊蹭,似乎这样野兽就会退去,只因他骄傲地说,你看我有保护神。大狗温和地看着他,坐下来,摇摇尾巴。
狗原本是狼的一支,听说狼是不会摇尾巴,只有狗,只因为它们被驯服了。它们那么相信人类,又那么爱它们,甘愿守在人类身边摇尾巴,而放弃了奔跑、捕猎,和它们曾经那么热爱的自然,匍匐在屋檐下。
狗蛋拽着狗生的尾巴,跟在狗生后面,安心得让他傻傻地笑了起来。狗生回头看他,用他那琥珀色温柔的眼睛。
这时月亮出来了,世界都变得柔和了起来。月亮俯视着狗蛋,狗生,连同它的千万子民,福泽天下。
狗生终是把他带回了村庄。当狗蛋看到那星星点点的灯火,他突然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他和狗生跑回家,父亲的焦急和母亲的哭泣声让他双腿一软跪了下去。
到底回来了啊。
狗蛋被父母紧紧拥在中间,他从缝隙中望见狗生坐在一旁,这个功臣虽未得到嘉奖,却安静得遗世独立,波澜不惊。
他望着望着就落泪了,扒拉开父母连滚带爬地过去抱住狗生,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却蹦不出一个字,只能哽咽着唤它的名字,“狗生,狗生……”
他后半句没说出口的话,矫情真诚:我再也不抛弃你了。
我以后还跟你玩,我再也不抛弃你了。
我错了。
后来狗蛋就不常常去和小伙伴一起玩了,经此一事,他变得有些沉默,却更加乖巧。他帮父母做些农活,打下手,闲暇时会挨着狗生望那曾经似乎要把他带走的崇山峻岭。
他觉得自己小得就像一粒尘埃,随时会被神吸进肺里再吐出来。
狗蛋虽然表达不出来,但是他隐隐约约有这么一种感受,他靠着狗生,有些伤心。
狗生舔了舔他的脸,他忽然觉得如果有狗生在的话一切都很好了。
他们在彼此的生命里熠熠生辉。
狗蛋笑了,狗生吐了吐舌头,他觉得狗生也应该在笑。
时间也就这么过去了。
它有时走得很慢,有时很快。这么美好的时候,它都掠过了,连故作停留都不肯。它真的很残忍。
听说狗蛋埋了狗生回去后不吃不喝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他说大势已去。
可后来他也没有死,被人发现后送到了县医院,输了几瓶葡萄糖人就活过来了。
再后来呢,他娶了个妻子,有了个胖乎乎的男娃,过上了“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小娃出生那天,孩子白白胖胖的,闭着眼睛咿咿呀呀。狗蛋看着孩子号啕大哭,他媳妇儿打他,“你哭什么呀,要吓着孩子。”然后狗蛋就真的不哭了,一整天都是愣愣的。
村里人说他喜当爹变木头了。不过还有人说,他或许是想起狗生了。
可这么多年了,村里人都没有听见狗蛋提过一次狗生。
他怕是忘了狗生了吧。
村里人不知道的是,娃出生的前一天,狗蛋去了黄桷树下。他每月都要去一次。那天,他照例对着黄桷树说了好多话,近况、回忆,思绪不着边际。
回来时路过了西村阿婆的家。阿婆早已经迷糊了,认不得狗蛋了,自然也不会再把狗蛋错叫成狗生了。
可是那天,坐在门槛上的阿婆却叫住了他,她说,狗生,你们家那只白狗啊,我刚才看见它一溜烟地过去了,是不是自个跑出来玩了?
狗蛋的周身凝固了,他没有及时回答阿婆,有好一会儿,连空气都是固体。
最后他开口,声音涩涩的,“肯定了,今儿个我都没在院子里看见它。我去追它,阿婆你好生歇息。”
他开始跑。跑了好久好久,直跑到村口才停下来大口喘气。
他嘟哝着,必须要凑近了才能听到。
“可是它跑得这么快,我都追不上。
“你怎么能抛弃我呢,狗生。”
夕阳的余晖下,狗蛋仿佛看见十多年前的小狗蛋拽着狗生的尾巴,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从村口走来。
他那时那么小,以为要和狗生一辈子在一起。
成人的狗蛋站在曾经站过狗生的土地上,看着小狗蛋和狗生目不斜视地过去。
在他们的前面等着焦急的父亲和哭着的母亲,还有一大段属于他们俩的光阴。
[他比它早生几十天,它比他早走几十年。
它用整个生命来陪他,往后的路还要他自己走。
它等他回头等了这么久,等累了吧。
幸亏好不容易等到了。它真是幸运呢。]
也听说李狗蛋早就不叫李狗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