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时老时

　　杨希望伸出手，试图从最顶的书架上拿下一本书来，小小的个头在透过窗子传过来的阳光下显得异常滑稽。他够了一会儿，手臂怎么也无法抬得更高，标着“哆啦A梦”的外侧封皮看的他心直痒痒，原地静静地待了一会儿后，他直起身来，朝着别的地方走去，也不知想到了什么。 　
　　这家书店规模不大不小，在一家商场的二层楼，书既可以租借也可以购买，更有免费阅览的会员卡可以在阅览室里看到书店打烊。杨希望就是拿着这样一张卡，心安理得地坐在阅览室里看书。 　 小荷作文网 www.zww.cn
　　杨希望以前过星期是天天去同学家串门的，在家呆不住一会。杨希望的妈妈将这些看在眼里，觉得是个问题，就有点着急。于是也没报什么补习班，知道儿子学不下去。一狠心花了几百元办了个会员卡，让他老老实实地去读些书好了。拿了卡之后，他就一发不可收拾了。因为刚刚学会自行车，便整日骑车去书店。蓝色的自行车在他眼里就像个怪兽，他在每次骑上去之前都会略显多余地轻轻说上一句：你要乖哦，不能咬我。每次这时杨希望的妈妈看到他这么地说完后就会适时地插话：你卡应该又忘带了吧。杨希望听到后会停止臆想拍拍头，哦哦地跑回屋子。 　
　　书店里有一个刚来不算太年轻的女招待员，胶原蛋白都从她脸上像个调皮的孩子一样逃走了。她负责每天的租借手续，买书卖书什么的。除了女招待员之外，还有一个早已步入中年的老板。那个老板一共开了两家店，整天来回地辗转，在路上的间隙基本比在书店的时间还要长，杨希望很少见到他，他一般整天整天地待在那里，读着些童话漫画之类的书籍。倒也不觉得有什么遗憾的，只是个长得难看的老头子，他经常在见不到老板的时候，这么地想。 　
　　阳光变为了血红色，便不再那么耀眼。杨希望刚才偷偷搬了女招待员的椅子，站在椅子上成功够下了“哆啦A梦”回到阅览室，在她尚未发觉之前，偷偷将椅子放回原处。他小小的身体抱着把椅子的样子依旧滑稽的令人发笑，摇摇晃晃，就像个企鹅。 　
　　那个女招待员本名李水灵，她在杨希望搬椅子的时候偷偷躲在书架后面看着他，这个时候已经是冬天了，书店里除了他俩就没别人了。她看着他抱着椅子用完又给抱回来，就很想开口说，真是个小混蛋。可她张了张嘴，等他走远也没说出来，却扑哧一下笑了，那笑声，在没一个人看的情况下有些让人觉得勉强，像是闲至到了极点一般。她拿布擦了擦椅子，坐上去后伸出手来在键盘上啪啪打着字写日记。冬天就是这个样子，没什么人，空气里仿佛都充满了单调。 　
　　室内不太够亮，杨希望慢慢地移动到门口，按开了电灯。吱吱滋滋两三声，带着冰冷冷颜色地白光扑哧一下闪现出来。李水灵被突然出现地亮光吓了一跳，她朝阅览室里望去，看到杨希望认真地趴在桌子上看书，小脑袋枕着自己的手臂，也不害怕把眼睛给用坏。她看着看着，觉得他还算是可爱的，跟那些整日只知道在外面疯闹的孩子倒是有些不太相同。 　
　　杨希望感觉到了外面的那个女招待员在盯着自己，他把眼睛往上扬，冲外面的李水灵，稚气地说：“你偷看我干什么。”李水灵又跟刚才一样笑了一下，笑完才发觉自己失态了，于是她镇定地点点头，说：：“没事，你继续看，我不打扰你。”就转身回到电脑桌前，继续刚才没完成的日记。 　
　　天渐渐黑了，屋内的灯光越来越明亮，这时，李水灵桌前的那个电话响了，她拿起来接听，听到对方问自己儿子在不在这里，要他回家吃饭。她就问你儿子是谁啊，对方回答道，是杨希望。李水灵不记得有个叫杨希望的人，但随即一想就明白可能是那个待在阅览室里一下午的小屁孩。于是走到他身旁，李水灵的手指故意在他头顶上的空气绕了一个蝴蝶似的圈，让他觉察到自己。等他回头就一下把电话递给他，说了一句是你妈，就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看他接电话。他先是奶声奶气地喊了一句妈，接着听了两下就不耐烦地说知道了知道了，一副小大人的模样。李水灵微笑地看着他，脸部反射着冻僵了的白光，看上去有点美。 　
　　她又微笑着把电话接过来，手稍有点冷，便颤颤巍巍地，像是在故意装老。杨希望鄙视地看了她一眼，起身走出去，接着就不见了踪影，消失的自然又简单。李水灵想要关上电脑，在那之前，她在日记的最后打上一行字：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孩子最单纯最美好，最肆无忌惮了，我好羡慕他们。接着，又补充上：真的好羡慕。屋外的城市灯火阑珊，星星都不见了踪影，她关上电脑，锁上书店的门，戴上口罩后推门出去，寒风刺过来时她又想：不像这个世界，那么残酷，那么冷。 　
　　杨希望过年时不喜欢吃饺子，所以他每年都在家里人刚刚下好水饺后跑出门去玩。往年他都是独自一人，找一处安静的地方安安静静地荡着秋千，不干别的什么，磨够了时间就回家。可今年不同，今年下雪了，雪花堆积在地上明明晃晃地耀眼，白茫茫一大片，干净透彻。他就想找几个平时不太有过往的朋友，一起堆雪人打雪仗，总之，就是玩雪。他找到了五六个愿意和他一起玩的小伙伴，他们一起穿着厚重的棉服，顶着头顶仍然下个不停地大雪，在衣服上沾满了水渍之后来到一片空旷的地方。 　
　　地上的积雪很厚，随手一抓揉捏两下就是一个雪球。他先是捏了五六个雪球，分别砸向自己的五个小伙伴，之后又很快躲在一旁，怕他们来反击自己。这时路上跑着带来的热气就快消失了，杨希望感觉有点冷，似乎是来到了南极一样的冷。 　
　　 这时，包裹着地上泥土和沙子的雪球开始飞来飞去，孩子们的乱斗了起来。他们互相砸来砸去，疯狂地像是野兽一般。杨希望从未见过野兽，他见到的动物都是家养的，所以也就不明白野兽一旦放纵了是什么样子的。后来，大部分的炮弹都朝杨希望飞了过去，慢慢地，杨希望有点怕了，他大声喊：“你们快停手，雪球好凉，我身上好冷，我快死了啊。”没人听他的，他叫来的小伙伴们都沉浸在砸来砸去的快感里，杨希望不知道如何反击，他几乎快要哭了。有人注意到杨希望的眼泪从脸上滑过了几道波痕，他就冲旁边的几个孩子挤眉弄眼地说着些什么，说完还让他们朝杨希望这边看过来。 　
　　他们于是过来围着杨希望，脸上带着专属于孩子的那种戏谑，刚才那个挤眉弄眼地人开口说：“不是你叫我们来玩的吗，你哭个什么劲，不能玩就别玩啊笨蛋。”杨希望刚想开口反驳，却越来越发觉自己委屈地不行了，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转。那几个孩子都是比他大个一两岁的，身上的一股骄傲不知从何而来，仿佛是刚才打的雪仗使他们觉察到自己的雄伟高大。但杨希望从没被这么多人围困过，更别说这些伤人的话语了。此时的情景杨希望从未经历过的，那感觉似乎一辈子不会忘。他想伸手拨开这几个人的围困，但显然没有成功。杨希望暴怒地往外冲，他从心里感到恐惧。本能地，他将拳头挥舞着，拳头不知怎么就打向了其中一个人的肩膀，那人受到攻击，也本能地反击了一下，那一下就打到了杨希望的脸上，他的脸马上就肿了。杨希望哭着跑开，眼里的世界一瞬间灰暗了起来。 　
　　街上没几家商店是开着的，因为今天是大年三十。杨希望哭着不想回家，他在街上漫步着，刚刚摆脱了令自己不愉快的那几个人，一时竟不知要到哪里去。周围冷冷清清的，让人丛生绝望。他走着走着就走到了那家书店前面，看到书店居然开着门后就在门前犹豫了一下，突然用手猛地一推走了进去，在那之前，杨希望伸出手来抹了一把眼泪。 　
　　书店里没有别人，只有李水灵一个人坐在椅子上看着本书。抬眼的瞬间，李水灵就看见了杨希望，杨希望从正门进来，冻僵了的小脸通红通红的，脸上的淤肿因为灯光昏暗的原因没有被看到。她就略有一些吃惊，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书店里。杨希望却没有理她，他故作镇定地走到书架上随手挑了一本书去到了阅览室里，阅览室里灯光亮着，与以往没有任何区别。 　
　　但杨希望走到阅览室里却没有看书，而是把书放在手臂下，自己枕着手臂失声痛哭起来。他哭了很长一段时间，泪水把世界都仿佛模糊了一般，抬起头来看到的东西都好不清楚，杨希望终于翻开了自己刚才拿来的那一本书。 　
　　按照往年，这时春节晚会应该是已经开始了的，李水灵想提前下班回家，却看到杨希望依旧坐在阅览室中一脸认真地看着书，她不知道要如何是好了。随后猛一激灵，决定给他爸妈一个电话。就伸手开始按键，可偏偏又看到杨希望从阅览室里正准备出来。于是不露一丝痕迹地把手机放到口袋里后，李水灵就在椅子上等着杨希望出门，又急切，又认真地那一种。 　
　　杨希望刚从屋里走到门前，却没有顺应李水灵的想法，像上次那样自然又简单地消失了。他蹲在门口的冰凉地面上，像是要和人玩捉迷藏，可这捉迷藏未免太简单，他只是把头给藏了起来，其他的身体部位一眼就可以看到一眼就能找到了。李水灵赶紧走了过去，她拍拍杨希望的后背，说：“小孩，该回家了，你该回家去吃饺子了。”可杨希望丝毫不动，依旧蹲在地上，李水灵又拍了两下，杨希望才不情愿地动了两下，把头露出来说：“我正在悲伤着呢，你一边去，别搭理我。” 　
　　然后他就像是才看到李水灵，说：“你不就是，就是那个书店副老板，你管我干嘛。”李水灵没注意到他的话语，她看着他的脸，肿的像个馒头一样，有一阵没由来的触动。她想伸出手去摸他，被他一下躲掉，杨希望脸上泪水流过的痕迹还依旧残留，他不想被眼前的这个服务员察觉到自己刚刚才哭过。 　
　　书店的电话又响起来，套路似乎与上次别无二致，李水灵接起来，依旧是杨希望的妈妈，只不过这次，她是带着那种焦急到，让人感觉快要不行了地语气来询问的。当知道杨希望在这里问到他在干什么的时候，李水灵迟疑了两三秒，接着就说他一直在老老实实地看书，是个很乖的小孩，没什么别的事，嗯嗯着嗯嗯着然后电话就被挂上了。李水灵扶了额边的一缕乱发，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和善，她如此表情地蹲下身子，对着杨希望轻轻地，慢慢开口：“那个什么，你脸上的於肿是刚刚摔得你妈应该不知道吧，她一会儿过来接你，你就先回家吧，等过了初三再来书店看书吧，初一初二我们不开门。”杨希望没有李水灵想象中的那样反应剧烈，他点了点头，起身用书店一次性杯子在饮水机里接了杯水，洗了洗身上脏了的地方和泪水滑过的痕迹，这样一来就显得不那么灰头土脸，也就不那么让人看出恐惧和绝望刚刚从他身体上碾压过去了。 　
　　楼下的商场有停车的声响，在寂静到快要粘稠的空间里，这声响未免太突兀了。杨希望的妈妈在突兀的声音响过再出现在书店里，便不再那么突兀。她见到杨希望的面后便数落了他起来，数落完又缓和道：“你今年是没有去荡秋千的吧，你也是应该给家里说一声的啊，我和你爸以为你被人贩子给绑走了呢。吓死我们了，你在这里呆着干嘛，快回家吧，正好春晚也要开始了。”杨希望低沉着头没有说话，他害怕妈妈看到他被拳头给揍肿了的半边脸。而杨希望的妈妈也就在他的遮掩下，愈加好奇地压低身体想要看到他的表情，杨希望也就低头低的越来越厉害。最后杨希望的妈妈实在不耐烦了，她直接用近乎蛮力般的力气把他的身体给掰了过来，像要折断根筷子一样折断他。 　
　　李水灵实在看不下去了，她对杨希望的妈妈说：“大姐，你别再难为孩子了，这孩子刚刚不知道在外面哪里摔倒，半边脸都肿了，他在阅览室里哭了很长一段时间，很委屈的样子，你就别再吓唬他了。”杨希望的妈妈听到后脸上的表情顿时就凝固了，她逼迫杨希望抬起脸，自己则仔细端详着。然后猛地一惊，“不对。”她说。“你这应该是跟谁打架弄的吧，普通的摔伤应该不会只摔到半边脸吧。”杨希望的妈妈顿时就火了，什么也不管，拿起手掌就往杨希望的屁股上抡，在杨希望的眼里，似乎要抡起了全世界那样。绝望和恐惧再次充满他的身体，他再次哭了，声音这次彻底地放开，又尖锐又刺耳，在冷清的寂夜中打破了寂寥，打破了平静以及安宁。李水灵突然有些后悔说那些话，她亲眼看着杨希望被他妈妈连拖带拉的给拖走了，走之前还看到杨希望充满仇恨的眼神。她就想起了上次刚刚写完的那篇日记，心中没由来得一阵惶恐，她发现自己还是对这个世界理解不够。没有人，能够真正地看破这个世界。李水灵突然想重新补充完，那篇日记。 　
　　当然，杨希望回到家也没怎么样，他被妈妈简单地擦了些酒精，吃完饭看了会儿春晚就睡了。睡之前，突然想起那个服务员，他心里怪她多嘴，但没有她事情也还是会这样发展，像是小草一样，终究长出嫩芽，不会被野火烧尽的。 　
　　但杨希望还是怪她，他决定以后去书店见她面绝对不和她再说话。再和他说话就是大灰狼，他这么地想道，在临睡前一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