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定
海边的小镇总是在天刚亮时便热闹起来了。
天边已经泛白,从狱寺隼人这里能看到远方那些一间间亮起来的渔民的小屋。风将远处的人声模模糊糊地传到他的耳里,空气一如既往地泛着潮湿的味道。
狱寺隼人只是呆呆立着,不再年轻的脸上泛起了鲜有的怀念意味。
现在是2013年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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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3年。对于彭格列十代家族来说,还是一个平和的春天。
那时候的泽田纲吉还是一个傻傻的少年。刚刚体味过未来战的惊心动魄的他,仍是不知收敛的对任何人都善良。他仍然爱穿清淡的格子衬衫,澄净的褐瞳里透着掩饰不住的纯真。狱寺隼人还是一个毛头小子,走路一步三晃,不谙半点二把手的处世之道,看谁不顺眼就扔炸弹。山本武仍是乐呵呵的过日子,时不时出入泽田家探访一下泽田纲吉,虽然这一举动时常引得狱寺隼人发火。其余人也是各过各的,偶尔聚在一起聊天侃地,时不时捣捣乱,给并盛这个小镇再添上欢乐的一笔。
这时候,十代家族仍然会为了一些琐事而争吵,例如“干嘛在我的黑咖啡里加糖加奶”,“我在读书你来捣什么乱”之类,然后搅得左邻右舍鸡犬不宁,最后得由Reborn亲自出手镇压方才罢休。
日子很平静。平静的好像他们都忘却了即将到来的,战火纷飞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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泽田纲吉实在是睡不着。几经犹豫,他还是一把掀开被子,光着脚跑到了阳台上。
夜已深了。正值盛夏,墨黑色的天空上点缀着闪烁的繁星。沉睡的并盛很安静,人们大都入了梦乡,从泽田家的阳台上望去,只见得寥寥几户人家还未熄灯。
泽田纲吉突然感到说不出的恐慌。硬要用什么东西来形容这种恐慌,就像原本好好的生活即将被生生挖去一块,又要被强行填上了与其他部分格格不入的另一块一般。他仍带着稚气的清秀小脸少有的染上了不相称的怀念神色,以至于他发现阳台上突然多了一个人时,险些叫出声来。
狱寺隼人有些狼狈。眼见泽田纲吉张大了嘴,赶紧眼明手快地一把捂住,低声道:“十代目……您怎么了?那么晚还没睡?”他不经意间一低头,看见了泽田纲吉赤裸的双脚,赶紧转身,想要为他拿一双拖鞋,却被一条纤细的手臂拦住了。
泽田纲吉仍是带着呆呆的,却令人心头一暖的笑容,“嗯……狱寺君,能陪我说会话吗?”他抿了抿唇,抱歉地笑了笑,“毕竟明早……就要走了啊。”
“啊啊!十代目,没事,这是我的荣幸!”狱寺隼人一如往常般激动地开口,让褐发少年习惯性的抽了抽嘴角。但那哭笑不得的神情出现得极为短暂,很快便被换为了淡淡的迷茫。
“我啊,一直很怕。大概到了意大利,之前的,嗯,我是说大家平时这样吵闹的时候,也要少了吧?毕竟彭格列也是一个很大的家族呢,平常家族事务也会很多。”
“狱寺君,你还记得吗?啊,就是我们上个月坐电车去的海边。啊拉,当时你还和卖饮料的小姑娘吵了一架呢。”
“但那片海真美。远远望去真的是水天一色呢。硬说的话,就是蓝的纯粹,没有一丝杂质吧。沙滩的沙也很细,赤着脚跑起来很舒服……总觉得,和大家一起待在那里,好像……什么东西都不在乎了一样。”泽田纲吉不好意思的搔搔头,“这样说是不是很奇怪?嗯?狱寺君?”
狱寺隼人愣了半天才回过神,“啊,是呢,”为了掩饰他刚才的失神,他赶紧接口,“您那天也是穿着格子衬衫……啊啊,棒球笨蛋居然在去海边玩的时候带着棒球!他以为是去干什么的!还有……”他不经意间对上泽田纲吉含笑的褐瞳,一时间竟然忘记了抱怨。
“啊啊狱寺君……其实山本他们也没什么……”泽田纲吉偏过头,望向空中的点点繁星,“不过……真的好想再去一次啊,”他转向狱寺隼人,仔细端详着那张年少气盛的俊脸,“然后大家再像一个月前那样,在那么美的海边随便转转……”或许是自觉说的话过于可笑,泽田纲吉不好意思的笑笑,不再说下去。
狱寺隼人的举动却大大出乎了泽田纲吉的意料。他向泽田纲吉猛地一鞠躬,复又直立,神色坚定而郑重。他拾起泽田纲吉的右手,一字一顿的许诺:“十代目,您的愿望,便是我的愿望。”他似乎生怕泽田纲吉不信任自己,双目直视着那双明净的褐瞳,这番举动却是让泽田纲吉哭笑不得。他轻快地歪了歪头,“啊呀,狱寺君,别太当回事……不过,我是真的想再去一次啦,毕竟是大家都很喜欢的地方……”他又扬起头来,神情充满了憧憬和向往。
殊不知,这个小小的口头约定,两人都记了很多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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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飞逝。
为了庆祝未来战的大获全胜,彭格列的基地于战斗结束后半月举办了一次盛大晚会。
泽田纲吉作为首领,自然得出席并致辞。在晚会开始之前,他还是不放心的走进了洗手间,对着宽大整洁的镜子仔细检查自己的衣着。待泽田纲吉抬头,看到镜中映出的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褐发男子,竟有种再度穿越的错觉。
之前他听云雀恭弥说了十年前自己的情况,口气中自然带着不屑,净是什么傻里傻气,天真,呆笨等不中听的形容词。末了,那个从不喜欢多话的男人瞟了自己一眼,说了句:“真不像你。”话音未落,那男人便飘然而去,全然不顾被甩在原地愣愣的自己。
说起来,自己小时候的确……
“吱呀——”洗手间的门被不轻不重的推开,狱寺隼人一身西装革履,不等泽田纲吉开口招呼就抢先发话:“十代目,请您尽快前往大厅,宾客们都快等不及了……啊,您的领结松了!请允许我为您打好!”他一边恭敬的说着,一边微微侧身,动作轻柔而迅速地为泽田纲吉整理着领带,以至于没注意到泽田纲吉不经意间露出的怅然若失的表情。
“呐,狱寺君,”泽田纲吉突然开口,“还记得十年前的我们吗?啊,就是还没到意大利的那会儿,你们还会随随便便动手,有几次差点闹得周围的人家找妈妈她投诉……真是恶劣的影响啊。”泽田纲吉也没管狱寺隼人到底有没有在听,自顾自的接了下去。
“刚刚云雀学长来找我,说十年前的我弱小的可以一把掐死……这么说倒也不算过分,毕竟是事实。这么说来,十年前的我,果然是又呆又蠢,天真傻气的吧。”
泽田纲吉揉了揉太阳穴,突然想起了什么,低声开口,“啊……还记得那片海吗?就是差不多十年前,Reborn说是什么要让我们放松心情,让所有人都去了离并盛最近的那片海,包括不知道他用什么方法弄过去的云雀学长和骸……反正大家好像都玩的很开心的样子。蓝波他在那片沙滩上滚得一身沙,还要扑过来让我抱,真是……”
“当首领的这十年,我也去过威尼斯和陶尔米纳。那里的海也很美,但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并盛那边的那片海最纯粹。”
“对了,狱寺君,我好像记得跟你说过,要再去那边一次的吧?真是,十年来都没再去过一次,要不改天……算了,事务太多,大家也很累啊,”说到这里,他轻轻叹了口气,“也没有那时候的兴致了啊……”他顿了顿,“再说,狱寺君也忘了吧?毕竟——”
“我没忘。”
狱寺隼人难得打断了泽田纲吉。他原本毛躁的性格历经十年的打磨,变得愈发稳重。此刻他仍是神色郑重,一如十年前,他向泽田纲吉许诺的情景,“我永远也不会忘。请您安心。”
泽田纲吉一愣,随即淡淡的笑了,那笑容一如那片永驻他心中的蔚蓝,澄净纯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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泽田纲吉终究没有等到重见那片海的那一天。几个佣人在一个温暖的午后,发现他已经静静地躺在摇椅上,晃晃悠悠的,追着早已先行一步的其他几个守护者的脚步,陷入了永恒的长眠。地中海温暖的阳光透过百叶窗,轻快地洒在红木地板上,整个画面宁静而安详。
当时狱寺隼人正在外面处理与下一任家族的权力交接事宜,听到这个消息后,他只是沉默。将双目掩藏在额前碎发的阴影下。良久,他果断抛下了一切公务,直接乘着当天的班机直奔西西里岛。
最终摆在他面前的,只是一个小小的精致盒子。木质的盒子温和细腻,一如那温润如玉的泽田纲吉。
那是泽田纲吉的骨灰盒。
狱寺隼人紧紧抿着唇。他沉默良久,在十一世紧张的注视下珍而重之地捧起那只盒子,动作轻柔至极,像是生怕惊醒了沉睡的泽田纲吉。两旁的人尽皆肃立,没有谁发出半点声音。
次日,狱寺隼人力排众议,携带着骨灰盒,登上了前往日本的飞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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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然间,已经是2013年的春天。
那片海仍然如同狱寺隼人记忆中那般澄澈纯净。海浪冲刷着金色的沙滩,几个孩子笑闹着,无忧无虑地追逐,全然一副少年不知愁的模样。几只不知名的海鸟迎着咸湿的海风,在海面上翻飞盘旋,与近在咫尺的波浪呼应着。
太相似了。
仿佛现在还是1993年,面前有着一群不知愁的少年。他们打闹,他们嘻嘻哈哈,他们还没有被之后沉重的责任所束缚,注意力仍然在吃好玩好上,从不为明天,为什么事所烦恼。他们的笑容干净纯粹,不带半点杂质。
但时间终究走得太快,快到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的地步。它直截了当的拉长了几个少年单薄的身形,打磨着它们稚嫩的脸和心境。等他们一个个累了,不再年轻,再让他们的身影一个接着一个的湮灭在时空轨迹里。
狱寺隼人仍然记着他来此的目的。他小心翼翼地掏出那只精致的骨灰盒,仿佛正在进行什么重大仪式一般,他神色郑重地打开盒盖,将里面的粉末缓缓倾倒出来。
有什么记忆片段正飞速掠过脑海。
他和泽田纲吉他们一道席地而坐看烟花:他们在一起快乐的打雪仗:泽田纲吉在离开日本的前一个晚上与自己的约定:宴会前泽田纲吉提起旧事的怀念神情。
太多了。多到数也数不清。
他终于将粉末倒尽,仿佛将先前20年又活了一遍般疲倦。他恭敬地向着那一小堆粉末一鞠躬,任由湛蓝色的清澈海水将其带走。
狱寺隼人清楚,泽田纲吉这二十年来嘴上不怎么提,实则做梦都想着能和所有人一起重游故地,回味着他们再也不会有的旧时光。
现下,他终于实现了那个被双方记了一辈子的约定。
_____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