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天

—— 这是一篇温暖的黑色小说。

　　　　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不容易，很多时候，我们竭力摆脱各种天灾人祸，可它们就像你与生俱来的一部分，怎么甩都甩不掉，老话说得好，人不能跟命争，对你，对我，对每个人都适用。
　　　　“红棉袄，绿棉袄，有爹有娘真是好。”从好早开始，总有这句歌谣盘旋在我耳边，不知道它打哪儿传来，更不知道会传到哪儿去。
　　　　我在孤儿院长大，“父母”对我来说就是苍白且毫无意义的两个字而已，身边全部都是同命相连的孤儿，所以也从没渴望过拥有父母的归属感。
　　　　7岁那年冬天，我被一对年近50岁的夫妇领养，很开心，不是因为有了父母，而是我以为终于能逃离那个天天被打骂的孤儿院，我记忆犹新，那天穿着他们给我新买的，足足大了3圈的棉服扬长而去。
　　　　好景不长，我渐渐发现那对夫妻的病态，他们喜欢尝试各种“奇珍异兽”，猫狗鼠狸甲虫蛇蝎……数不胜数的动物昆虫，只要弄得到就都会吃，他们有很多野路子，在我眼里非常神秘。
　　　　我死活不吃，后来他们就越发暴躁，非打即骂。听街坊邻居说，他们从结婚之前就到处乱吃，陆续得过不少病，也一直没能生孩子。
　　　　熬到13岁，逐渐年迈的他们，绕过法律程序把我卖给农村一家当童养媳，还谎称我9岁，那家人看到我嫌太大就让我当了他家厂房工人，每天干些粗活倒也还好，不至于受虐待。
　　　　直到16岁的冬天，我傍晚跑出去偷懒，正望着天寒地冻的树林子发呆的时候，不知从哪儿窜出来一个中年大汉，把我拖进树林深处强暴了，天蒙蒙黑，林子里下着雾，我什么都没看清，只记得他呼出来的气腥臭腥臭的，我的手被他攥得淤血发紫，还生了冻疮。
　　　　我连夜逃到县城车站，随着人流上了一辆翻斗车，不知道是开去哪里的，我只知道必须离开那里。
　　　　车上全是工友一样的男人，有人以为我是被谁带上的孩子，发了半天牢骚，等我缓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脸上的泪水已经结了冰。
　　　　看到这里，你会觉得我的身世太戏剧化？太坎坷？其实恰恰相反，每天都有人在经历这一切，甚至比我惨痛得多，人都有适应能力，无论多痛苦，只要还活着，就会慢慢习惯残酷的日子，或许变得更加惨绝人寰，也或许有重生的机会，而我是无比幸运的。
　　　　我遇到的贵人是一位报社编辑，身上散发着烟草味和爸爸味道的老头，他当时去县里做采访，还好那辆翻斗车是回市里的包工队。


　　　　今年冬天出奇的冷，我关掉煤气，蒸锅边缘热气四溢。
　　　　我裹了条厚厚的绒毯，蜷缩着身子坐在电脑前跟房东聊天，开间小店的打算像上弦的青蛙一样在心里跳了好久，小时候的经历让我一直很渴求安全感，总觉得在这样的时代生存，一定要有个属于自己的小产业才牢靠。
　　　　几年省吃俭用加上银行贷款，终于赶在今年年底凑够了前期资金，所以即便我非常怕冷，也不得不为了优惠门脸租金的事情而抱着键盘噼里啪啦。
　　　　店铺的地理位置很不错，就在我租住的公寓对面半条街街角处，冬天要外出走动对我来说是大问题，能在一座不算太小的城市里租到这样的门脸算是很幸运的事情了。
　　　　店面所有者也是租给我这间公寓的男人。四年前我刚到这个城市，在一家中介公司遇到了他，当时他正在登发租房信息，我一并看了他给的租赁条件，觉得挺合心，就当即签了保证书。其实有个重要原因，他给我很温暖的感觉，像哥哥，也更像爸爸。
　　　　我努力在这座城市立足，找到工作，也交了朋友，租住着他的房子，一住就是四年，我渐渐喜欢上了这里，与周遭一切都很合拍，所以坚定了开小店过美丽日子的决心。
当然生活还是充满了无关紧要的烦恼。
　　　　房东对我一见钟情这件事我早就知道，但他身上那股亲人般的味道太强烈，我不想草率开始一段爱情，变成情侣的两人需要很多磨合，我怕很快就无法维系这份难得的温馨，它需要被用在适当的地方，被好好珍惜。

　　　　我：我蒸了锅包子，明天过来吧！还有俩朋友。
　　　　房东：哈哈好啊！你每次叫我过去都带上朋友，是怕我对你做什么吗？
　　　　我：当然了，我一个小姑娘。
　　　　房东：切！这种玩笑4年还没说腻啊！不过你那些朋友，我见过的生面孔都好几百了！
　　　　我：太夸张了！我就是喜欢多交点儿朋友啊，不然觉得冷。
　　　　房东：适可而止吧，饥不择食容易生病！
　　　　我：我可没乱吃东西。
　　　　房东：亏你以前还是写小说的！比喻都不懂？我是担心你交朋友越来越不挑，交到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可就等于引狼入室了！
　　　　我：所以我每次都叫互不相识的人来聚啊，他们都害怕自己被狼吃掉呢。
　　　　房东：抬杠你到挺有本事的，反正我说不过你。
　　　　我：还生气啦？
　　　　房东：我要是会生你气的那种人，房租就没得商量了。不过我还得说说，你交朋友得有选择性的，我好几次都看你朋友里面有什么印尼劳工，那种连身份证都没有的人多危险！你胆子也太大了。
　　　　我：真啰嗦，你心态就不能阳光点儿？人家收废品的还得挑挑拣拣呢，就说我交朋友多一点，也不至于什么人都信，这社会还是好人多！
　　　　房东：说了也白说！都跟你似的这么想，这哪还是地球啊？早就成天堂了！
　　　　我：你这么狭隘，所以才只有我这个朋友吧哈哈哈……
　　　　房东：别耍贫嘴，我是关心你。
　　　　我：放心吧！我有分寸，到什么时候你都是我最好的朋友就好啦。

　　　　他不再说话，我们聊天总是这样收场。
　　　　好吧！我心里这样想着，一个小时没白聊，我又死皮赖脸地抹掉了些月租，不得不承认从某方面来说，靠着他对我情感上的期待，和我对他租金的不舍才得以维持我们的友情，当然这是很小的一方面。
　　　　房东是个矫情的男人，他不但矫情还很压抑。
　　　　他说他明明不喜欢新鲜感，可是又对任何事物都无法持之以恒，这样活着很吃亏，因为到头来是什么也做不好的，更谈不上任何意义。听上去很有道理，但我无法想象这到底是什么样的生活状态，直到最近我才似乎明白了一些所谓。
　　　　他不喜欢绝望，却早已习惯了绝望，他想走出去，却再也没勇气走出去，一成不变的日子简直失败得透彻见底，直到什么也看不见。
　　　　我跟很多人愉快地聊天，可一旦面对忧郁发作的房东，就马上没了招数，想安慰他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合适，于是我就陪在他身边，我也遇到过不少像他这样的朋友，但能维系这么久的只有这一人。
　　　　钻进被窝，闻着隐约散开来的包子香味，我舒服地做了个深呼吸。
　　　　我喜欢在冬天蒸包子，看着那些可爱的小家伙，被外套包裹得严严实实，安全感十足，香味含蓄内敛，挥散得缓慢不张扬，而且它们不容易变凉，吃前可以暖手。
　　　　以前跟着拉扯了我几年的编辑大叔学了点儿本事，刚到这城市应征的是撰稿人，虽然生活规律又安逸，深居浅出的方式也正合我意，但要想日子过好一点，不找别的谋生路子是不行的，毕竟跟朋友吃饭聚会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爱交新朋友，也爱打点些菜肴，想来想去，不如开间包子铺。


　　　　房东讨厌我追求新鲜感，也就是不喜欢我常结识新朋友，他以为那是追求新鲜感的表现。
　　　　曾有一次他对我说，每当看到我邀请陌生面孔到家里，就莫名有种危机感，好像我第二天就会搬家离开，为此我们彻夜长聊过好几次。
　　　　他无论如何都不明白，结交新朋友恰恰是我消除焦虑的方式。
　　　　我喜欢听故事，听不熟悉的人讲述各种各样的经历，然后让它们随风消散。也许是被养父母潜移默化的影响，我也变得病态，变得需要源源不断的惨痛经历去安抚自己。
　　　　我不定期会去见一些网友，或者无意中在某处结实的朋友，有些平凡无奇，有些神神秘秘，但无所谓，我喜欢这种交流方式，因为它毫无负担。
　　　　很多人，他们不想知道你的曾经，更不去管以后，他们渴望用倾诉去宣泄，他们只享受当下，和你把酒言欢，畅所欲言。等缘分尽了，四散离开，不带一丝难舍与哀愁，也许很久，也许很短，总之大部分人不会留在彼此生命中太久，我们一辈子遇到的人，90%以上都是过客而已。
　　　　这个道理让我相信陌生力量的慰藉，所以我身边的朋友就像店铺顾客，不停地在我面前被迎来送往。
　　　　我并不在乎朋友的多少，我庆幸到现在为止，依然能不断找寻到新的味道，有的像弟弟，有的像姐姐……每个人身上都带着属于自己独特的气味，只是有些人给别人的归属感很强烈，这种人尤其吸引我不自觉想要小心翼翼珍存。
　　　　只是很多年过去，我始终没有遇到身上带着妈妈味道的人，也许就像那首歌《世上只有妈妈好》一样，因为这种身份是唯一的，所以才不那么容易被遇到吧。

　　　　其实我一直带着恩师生活，就是那个孤独一生的报社编辑，他的大部分被我做成了包子分享给很多朋友，剩下的一小部分被珍存在坛子里，成了一团特殊腌制过的酱肉，偶尔拿出来跟朋友下酒，美味非凡，意义非凡。
　　　　我的生活从很早开始便诸如以上。


　　　　冬日午后，煦阳恰好，冷风带走血腥的味道，暖光留下沸腾的香气。
　　　　我的包子铺只在冬季开张，烫热的馅料每个人都喜欢，把它们捧在手里，送向嘴边，再让暖流与美味贯穿全身，我说过会把它们用在适当的地方，好好珍惜。
　　　　我继续选择在冰冷的季节里寻慰暖流，帮某些人找到自我，年复一年，从未间断，因为谁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能供我享受多久。
　　　　我常常哼起一句歌谣“红棉袄，绿棉袄，有爹有娘真是好。”仿佛一件花花绿绿的棉袄此刻就乖乖贴在我身上。
　　　　站在人来人往中，我轻轻呼出一口哈气，模糊的世界多美好，希望以后的某年冬天，我能遇到一个带着妈妈味道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