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酒

　　大约是一千五百多年前。 　
　　正是秋日。 　 小荷作文网 www.zww.cn
　　坐在溪边的那人，着一身粗布短褐。 　
　　此刻风停。四周树木上还有些许残叶。这溪水却依旧流淌着，泛着粼粼的光，透些寒意。 　
　　太阳正在下山，一步一步。一只不知从何处来的鸟儿飞过那些树梢。 　
　　这人正挽裤腿，将脚放入水中，踏到水底的沙石上，抬头看天。真是好兴致。 　
　　太阳慢慢地染开了柔和的酡红，像微微发散的酒香。南山那边有薄薄的雾着，那山，便真像是女子浅浅的眉了。夕阳、山，这是他的老朋友了。他喜欢这样的感觉，与自然仿佛融为一体。其实，自然与人，本来也是一体的吧。 　
　　他在水里摆摆脚，起身，踏上那双草鞋。 　
　　这是她亲手编制的，他觉得很安心。其实全身上下，哪一件，不是出自她的巧手。 　
　　那边三两枚房屋中，袅袅起了炊烟。 　
　　回家吧，要吃饭了。 　
　　她站在门口等他。看见他。 　
　　他加快了脚步，却只轻声道：“外面凉。” 　
　　“今日怎的回来早了些？”她抬眼看他，似一泓溪水。 　
　　“也没甚事，转了转，就回来了。”他看着天，淡淡的说。 　
　　她低头莞尔一笑，有好几次也不还是转了转，转到天黑了吗。 　
　　“晚饭还得等一会儿呢。” 　
　　“今日有酒没？” 　
　　“有，有，这就给你去倒呢！” 　
　　她端来一个酒坛：“今日延之兄弟来过，你没在，他留下一坛酒与你，说明日再来。” 　
　　　　“此生有一知己，又有何憾乎……” 　
　　　　 他在门槛上坐了下来，她在另一边坐下。 　
　　　　“晚霞真美。若能摇一架纺车顺手把这些柔软的光线织成一匹红缎，该会是怎样的好看。” 　
　　　　“本是天上的东西，即使到了人间，还是要回来的吧。” 　
　　　　“我估摸着饭快熟了吧，你先进去，我去叫孩子们。”她起身，随手轻快地拍拍裙子。 　
　　　　随意的一块地方竟然绣了朵紫色的野花。 　
　　　　“爹爹，孩儿给您背书吧？”一个略带稚嫩的声音问到。 　
　　　　妻盛了最后碗饭出来，说到：“佑儿知道用功呢！” 　
　　　　“背来听听。” 　
　　　　“嗯。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高余冠之岌岌兮，咦？噢—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芳与泽其杂糅兮……” 　
　　　　年纪尚小的孩童认真的样子。 　
　　　　“这篇文章是值得细细品味。只是……” 　
　　　　“爹爹……母亲说这是好文章，孩儿便背了。” 　
　　　　“快吃吧。” 　
　　　　 夜，微微烛光摇曳，人却未眠。 　
　　　　“相公今晚似乎想起一些不太高兴的事儿么？” 　
　　　　“嗯？” 　
　　　　“平日这时，你早睡了呢。” 　
　　　　“呵，也没什么！只是，觉得这天，越来越凉了，家里境况也一年不如一年。” 　
　　　　“别太操心，不是有我呢么。粮食还有些，熬得过冬。明年春我们再来耕种，弘儿大了，也能帮些忙。” 　
　　　　“嗯。” 　
　　　　“淼儿，我教她做衣裳，也教她刺绣，这丫头也有算灵气。” 　
　　　　“我知，你向来爱菊，我听人说菊花不仅可以酿酒，还可以做菜，明日采了来南山的菊做点汤，想来也是不错的。” 　
　　　　她轻轻地，断断续续地说着，嘴角总是挂着微笑。 　
　　　　那是极好看的，这是这几年却有点儿淡淡的愁苦。他感觉，她，就如朵菊花，笑容柔和，却暗含风骨。 　
　　　　“只是，延之兄弟做官两袖清风，家中也并不是很富裕。昨儿却还留了两万钱来，也不容易啊。” 　
　　“那两万钱，便统交给酒家吧。” 　
　　　　“你欢喜就好。” 　
　　 烛灭，飘一缕烟。 　
　　　　梦中，三十年前。是座宅子里。幼时的他正给外祖父背诵《离骚》，如佑儿那般。 　
　　　　外祖父喝着酒，醉了，却依旧清醒。 　
　　　　梦见他在祖父的书房里找书，《老子》《庄子》《六经》，还有那些神话故事。 　
　　　　他曾“猛志溢四海”。想来也有点儿可笑，怎会相信凭一己之力就可大济苍生。 　
　　　　或许又是从幼时便喜爱一个人在山中游玩。看那些自在的云朵，听溪水的欢唱低吟，看那些自己开着自己的花儿的植物的笑容。 　
　　　　在读书之余，偷吃过菊的花瓣，钻进过荷塘与荷花对语，与蝴蝶玩耍，想像庄周那样变成蝴蝶。 　
　　　　如今，总算是遂了自己的愿吧。 　
　　　　后园的桃花还是会开的，到那时，再邀朋友来酒。风吹时，桃花瓣儿或许还会飘入酒杯吧。 　
　　　　喝醉了，喝醉了，回去了，回去了。 　
　　 　
　　总不会事事如人意，况且先前早有预料。 　
　　　　日头高照，他却没有起床。 　
　　　　“老了……。” 　
　　　　檀道济来过。 　
　　　　“贤者在世，天下无道则隐，有道则至。今子生文明之世，奈何自苦如此？” 　
　　　　“潜也何敢望贤，志不及也。” 　
　　　　“先生即无此意。今馈一粱肉，聊表敬意。他日回心转意甚好。”说着把肉放于床案前。 　
　　“不必，先生请回。”他只一挥袖，那肉便落于地。 　
　　　　那人瞥了一眼，走出那茅草屋。 　
　　　　那仆人低着眉眼问到：“素闻先生爱酒，今日拿的若是酒呢？ 　
　　　　他闭了眼，不语。就他也配。 　
　　　　她进来，看着他，依旧如溪水，“你这几日先好好歇着。” 　
　　　　他知道，他们家一直是些朋友接济，靠的都是很多年的情分，但毕竟无以为报。 　
　　　　他轻声说：“你曾后悔过跟我吗？” 　
　　　　她不说话，那样望着他，留下两行泪。 　
　　　　慢慢道；“从，未。” 　
　　又一年春节还未来。 　
　　　　他在书桌前题笔，给妻：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她把这纸笺贴在胸前，望着窗外的天。 　
　　　　雪花正肆无忌惮的漫天飞舞着，飞舞着，然后落下。那么美，张扬的美，恬然的美，美得让人有点儿难过。 　
　　　　她，心疼他。 　
　　　　清明雨，两坛酒，几束野菊在坟前。 　
　　　　远处传来歌谣： 　
　　　　“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桃花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