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妖
文/月亮
《文案》
有书云：戏妖者，戏中生也。毕生不可吟戏舞蹈，反之，必天谴。神魂俱灭，天下无存。
《妖》
清平十三年，元月。
初一早上，推开木门，一股子呛人的硝烟味儿迎面吹来，我低咳着，怕他不喜这些味道，忙作了法术散了开去，却连带着看见自己的身影更加虚幻了几分。
不忍心惹他清梦，我独自走进书房，樟木桌上摊开一本戏文，插图页却是缟素一片，我叹息一声，化作青烟袅袅钻入书卷，片刻，无字的书页隐现男子背影，遗世孤立。
我是一只妖，因为出自戏文，他叫我戏妖。我本不喜这名字，大概像极了一只被戏逐的妖怪吧。他给戏文配图时为我绘制了容颜，故事中才子佳人为我演化了灵智。若非如此，他绝不肯多看我一眼。只因——我是男子。
我不愿离开啊，我想一直陪伴他，直到死去。那样卑微和乞求依然于事无补。
日上三竿，我走出书房。这时辰他大概去园子里卖戏文，我手脚粗笨，也从未有人教导我如何操理家务，于是施了术法，做了午饭。
却再没有等到他。
他曾说说：妖，昨夜以筹备入京赶考银两，本孑然无挂，你好生珍重。
我看他青松板俊逸如月的面孔，悄然低喃：卿欲弃妖，何为？
他道：你因我而生，何苦与我颠沛。北地雪野，何不对月起舞。
他如何知晓，我是戏文里的妖，犹如盛世昙花，舞姿必惊鸿，过后神识俱灭。如何对月起舞？只笑答：妖不离，卿莫弃。
他回曰：莫痴缠。
我本以为你欺我，如今我用尽了法术，饭菜冷了再热，热后我独自等你归来。你却再不归来。
我独自倒掉了冷却的饭菜，在暮色四合中拿起那本叫做《戏妖》的戏文，那素白的宣纸染了水渍，染了泪珠。我合了木门，把歇业的牌子挂着当中，尽管我知道，你不会回来。
我不会让你轻易一个人离开。
我独自行走，不舍昼夜。倦了也不愿歇息，也许你就在下个客栈喝一杯雪顶含翠，或许你再下个饭庄吃着客乡的饭菜。更或许，你丢了棉衣，正一身孤苦等我前来。那时，你看到我，可不可以，不在逃开？你可知世间还有我在惦念你？
二月初十。我问错了路，本该一路往北，却错走了西面。无妨，我还可以再走回来。前面有你，那距离就不再遥远。
我从隆冬寒冷，走到了春暖花开。京城四月，人间芳菲。我对着玉带般的溪流照望。水中影容颜憔悴，风尘倦怠。没关系，我看到自己眼中那抹柳暗花明。
我看到那高中状元的名字，低声笑着：妖来寻你了。
《书生》
洞房花烛，金榜题名。
我想，我一生的夙愿终于了了。却不知为何想起一个妖娆清媚的影子。我叫他妖，他是我戏文中的妖。戏里，我为他寻觅佳人，他却终了孤独。戏外，他却与我苦苦痴缠。
一别四月，那个听话的妖怕是早已离去，那个我们相伴三年的院落，怕早已浸染尘埃。如此也好，便不会惦念。
不，我绝对不会惦念于他，因他身为男子。
时辰不早，我已经听到府外的唢呐声，今夜我是新郎。
喜娘笑着说：礼成。我躬身抱起身旁的新娘。突然就想起那日。那日雨势倾盆，我被困戏园。却看他冒雨前来，青丝颓散，白衣落魄。看到我的刹那，他眼中掠过的喜悦是怎么也藏不掉的。
我知道，戏妖惧水。他晕倒在我面前，我也是这样抱着他……回家。
我伸手挑开新娘的盖头。听见窗外春雨淅沥，甚至还有……心碎的声音。
那时的我哪里知道，那个单纯傻气的妖，在我的门外，站了整夜。
沈园的戏班入府唱戏，我搂着妻子看向高高的舞台。帘幕轻挑。一个高挑的身影，带着莫名的熟悉站在台前——花旦。他的容颜看不清晰，我却能看到他眼角的泪。妻说：这戏子演得真好。
不，我觉得，他不是演的。
他的眼中空濛却明媚，淡青色的眉笔画他长眉入鬓。眼尾上挑，单唇嫣红。他站在那里，向我低低地笑。妖媚的笑。水袖轻甩，那颠倒众生的容颜却让我心慌。
他缓缓开口：
怨宿缘 此生愿难全 独剩只影鸳
妆花点 细勾远眉线 唇姿潋
台上演 谁轻许诺言 妄作多情燕
台下厌 聚散尽入眼 匆匆如烟
女声低扬宛转，听得我却如同杜鹃啼血。我的手指紧紧握住衣袖，竟印出血痕。一个名字沉甸甸的，坠在我的胸口，我想叫出来，却笑自己多情。
那个名字是：妖。
茫茫人海，你在何处？
你单纯却害怕寂寞，你细腻却心思笃定，可会上当受骗？
我看着那颗泪珠，顺着他消瘦苍白的下颚留下，滴入泥土。看着他声音愈发流畅凄绝。像是最后的祷告。
水袖翩翩青衣鬓香染 旋转
步生莲 跹跹 声声远
笑靥半掩咽泪强装欢
秋眸遮香扇 咿呀婉转
红衣乌发，凤冠霞帔。明明是怒放，却让人想到了凋零。他旋转着，歌唱着。从黄昏唱到了夜晚。晚霞如血。妻睡了，我醉了。
那清冷的月光慢慢地泼洒，像一地碎了的时光。那年，妖问我：卿缺银两，何不取满地银华？
他发散了，妆容破了。嗓音哑了。我却终于认出他来。
妖……
他站在清冷的月光里，倒真真像妖了。褪去了花旦的容颜，他笑得洒脱妩媚。他对着我遥遥拱手，笑道：卿欲看我对月轻舞。此舞一愿状元千岁，二祝夫妻安睦，三贺心愿达成。
达成？他掩嘴巧笑：卿如今真正摆脱我了呢。
接着他在高阁上独自旋转，仿若月宫恒娥。清媚的容颜在月色下却萧瑟凄苦。一滴泪流出来，却飞快的风干，最后他颠倒众生的一笑，衣袍遮面，从高高的阁楼上纵身跃下。
我看见他那遗世孤立的身影犹如万千流萤，在半空中旖旎消散，化作流莺分散，照亮了整整的夜空，让我莫名想起那个冬夜，他坐在我身旁，笑着说：妖不离，卿莫弃。
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流出了眼睛，双腿瞬间失去了支撑，跪坐在地上，我低低轻喃：我不弃，妖莫离……
一本书落在我面前。
我颤抖着翻开。那是我为妖写的戏文。插图页却空荡无一物，妖，那害怕孤单的妖，你一个人如何走那黄泉碧落，看那花开彼岸，你可会害怕？
我忽然听到有谁用婉转如杜鹃的声音吟唱着：
戏文篇篇书痴心一片 深浅
恰少年 初见 灯影幻
曲终人散莫叹莫留恋
魂归入梦魇
音容已淡……
（完）
不知道有没有人喜欢妖的这首歌，我给发到男声女声里了……可以去听听。
然然桐叶 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