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看着蜷在被子里的姝儿,顾锦连忙用毛巾包着热水袋,放置她脚下取暖:“姝儿,乖乖睡觉,明天姐姐们带你去新年音乐沙龙。”顾璇担心她着凉,催促着她躺下,却被小手一下子抓住袖口:“顾璇姐姐给我讲故事吧。”
“秦姝儿你都多大了还要听姐姐讲那些老掉牙的童话故事,”顾璇表示童话里都是骗人的,哪来那么多王子公主皇后灰姑娘,“我不讲小公主的故事啊,你确定想听第七遍海的女儿?”
姝儿嘟嘴:“不要,要听新的。”
“叫你顾锦姐姐给你讲,她最擅长编故事。”顾璇抱着一本英文小说不愿撒手,随口便把小锦给卖了。
姝儿立刻眨着眼睛望向自己二姐。顾锦认命地披着大衣钻进毯子里:“想听什么?”“小公主啊,姐姐给我讲个新的吧。”
“那就讲一个双生的故事吧……”
2
蒋茵已然记不起第一次知道自己有孪生妹妹是社么时候。是察觉父亲被分成两份的关爱,母亲略有不公的偏心,出游时两个陪侍,还是望着她便如同站在铜镜前看镜中的自己。
这个比她晚出生不到一刻、与她共享爱、床榻与阳光的拥有相同面庞的女孩儿,被取名蒋晗;对自己而言更重要的是,她是自己的孪生妹妹。
春秋交替。当年皇后亲自来探的一对姐妹已从小小婴孩长成将要入学堂的年纪。当朝并无女子入学的规矩,只是生在文官府里,姐妹俩还是得到最好的师傅教授书写阅读。
此时茵儿和晗儿有了细微差别。茵儿沉静内敛,常常一人读书习字抚琴便打发了半日;而晗儿只是坐在一旁听琴翻书,不一会儿又轻快地在院子里奔跑,引得侍女们纷纷让道生怕冲撞了她。
尽管如此,她们还是非常相似:明眸善睐,修眉联娟,宛若一株双生花。仿佛那书本里端正小楷写着的《洛神赋》中的词句,都因为夸张的赞美加到她们身上。
3
其实蒋茵最开始并不疼爱蒋晗。
相貌、举止与自己毫无不同的妹妹,仅仅因为晚出生那么一小点点,成为了家中嫡生的幺儿,母亲不加掩饰的宠爱,姨娘们小心翼翼的讨好,父亲偶尔流露出比对着自己更多一分的关切,以及府外流传着的“蒋二小姐”如何如何的说辞,都让蒋茵感觉难堪。有时握着毛笔忽然就走神,想着如果自己没有这么一个妹妹,是否也会有人看到蒋茵也有不逊色的才学容貌。再加上自懂事理后一日未断绝的“应当礼让照顾小妹”的说教,即便蒋茵再是好性子,也被磨出一丝不甘心。
可是看着她轻盈的身姿和与自己一摸一样的眉眼,蒋茵心里却又化成一片柔软:眼前这个自己希望不存在的人,是自己的妹妹啊。
就在这样别扭又含蓄的徘徊中,蒋茵愈加少言沉静,蒋晗则更像是这个爱笑爱闹的年纪的孩子。没有人特别留意到姐妹的不同,毕竟在外人眼里两人是彼此在世间最相像不过的人。不巧的是,对于双生花而言,除彼此之外都将是生命中的外人。
姐姐碍于情面和内心纠结不肯说出难堪的缘由;妹妹娇生惯养,单纯不会深究,根本无从发觉更别提主动改善。日子开始变得有些古怪和沉默。
僵局因为一次事故而打破。
后来蒋茵回想起这次事故,感激于上天赐予的姐妹完全亲近的机会,却也如同梦魇一般心有余悸。
4
那是她们俩已经学会骑马的春天,父亲虽不太懂得骑术,还是拜托朝中友人带着姐妹两人去城郊骑马赏花。
不在自己熟悉的院落里,骑马师傅也不在身边,父亲友人和侍从的一个不留神,蒋晗便从小马身上摔下来。
当时事发突然,由于过度惊吓侍女们都愣在原地没有动作。蒋茵急急拉住缰绳翻身下马,飞奔至她身边。她感觉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面对黑暗,别人的轻慢,帝后的驾临,她都没有如此清楚地感觉到心脏加速跳动和身体上感受到的钝痛。就好像摔下来的是她自己一样疼痛。
所幸蒋晗穿着防护的骑装,小马力气不大,摔得并不严重。皇后听闻此事颇有些忧虑,因不方便亲临探视伤势,便下旨命太医到府上请脉诊治,又赏赐不少女儿家喜欢的玩意儿给蒋晗赏玩。
蒋茵细心地给她披着衣裳,学着医女的模样给她身上的淤青敷药,忙前忙后好一阵子,才安心在床榻上坐下。
“姐,”蒋晗打开从凤仪宫送来的首饰匣子,取出一半的物件装在另一个匣子里,“皇后娘娘给你的,她每一式都送了两件来。”
蒋茵挑眉,这倒是意料之外。
皇后娘娘很喜欢妹妹,这自然是不用说,这次晗儿受伤,娘娘心疼送些东西来也不难猜到是什么。只是没想到她还记得自己。
“姐,等我伤好了以后咱们就可以继续用一样的东西了。”蒋晗摸了摸自己松散的长发。她们一直用相同式样的簪钗发环,穿一样的衣裳,梳一样的发髻,读一样的书。而此刻蒋晗长发零散,蒋茵髻上分毫不乱。
“那你快点好起来,不许偷偷倒掉那些补药了。”蒋茵不优雅地皱皱眉,严肃地提醒。
啊,原来那些小动作都没姐姐看在眼里了,她吐吐舌头。“知道啦,不会了。”
5
伤愈后,茵儿和晗儿像是交换了人格。茵儿渐渐爱笑健谈,晗儿则更多是安静倾听。像大多数女眷一样,她们开始学着礼佛,虽然很多时候只是学着做做样子,笔下抄写着经书内心却想着快些写完好出去走走。再怎样早熟也不过是未到及笄之年的姑娘,旁人知道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恐怕这个年纪的孩子就懂得佛理才是反常之事。
两个小人儿挨得极近地坐着,一人写字一人刺绣,侍女早就被打发到膳房去忙活了,独独她俩乐得自在,享受长大成人之前短暂的温馨时光。不用说话也感觉到满足而不是尴尬的时光。
那时候她们不知道这时光短暂。
6
蒋大人和夫人也算是感受到了什么是一家有女百家求。尽管着一双女儿还没到出嫁的年纪,尽管自己根本没放走一丝风声打算嫁女,尽管夫妇都想着多留女儿们几年,好好择选人家,最好是嫁得近一点,离父母近,离京城近,也离彼此近。如果嫁到一户人家,那就再好不过了。
蒋茵很少理会这些奇怪的想法,只是对于自己和妹妹出府游玩的次数被减少有点郁郁寡欢,便把心思转到习琴上,姐妹俩居住的印月苑日夜琴声不断,更有一两位琴师前来授课、演奏,热闹得很。蒋晗则是喜欢上了作画,技法还称不得娴熟,故而每日缠着画师讨教,一日不曾断绝。很快,蒋家女儿才貌双全、名门之后、精于六艺的说法就传遍一城,蒋家上下也是哭笑不得,这好事也传千里,越传越神乎,自家两个女儿不过是按照一般的大家闺秀这样成长起来,仅此而已。
那日日端坐在龙椅凤座上的人自然不会轻信这些流言风语,却也默默挂在心上。
7
饶是两人骑术了得,终究是不知道战乱的残忍。
边界起了烽火,离都城还有好一段距离,朝野上下已忙作一团,百官皆是步履匆匆、面有忧虑,在安逸之中过了许多年,忽然邻国进犯,昔日轻视的小国已然发展壮大、经济繁荣,更是招揽不少有才之人助力朝政。
虽然战乱血腥,只要没打到都城,对这样不出大院、待字闺中又不懂带兵的女子而言,生活还算平静。
这种平静很快被打破。猝不及防。
她还和妹妹私下打趣,说是不如多在府里留几年,等打了胜仗,嫁一位英勇善战的年轻将军。未曾料到当朝也会献出一个女子来平息事端,换取和平。
是啊,能有嫁一个女人就能解决的恩怨,何必要动用千军万马、劳民伤财地取得?
对于君主而言,不过付出去一个老臣的女儿,何况这老臣忠心耿耿,又不是只有一个孩子:他的姨娘们有许多儿女,大多已经长成。可对于蒋茵,她失去了前十五年生命中的全世界。
蒋晗那公主之位,明眼人都知道,不过是顶替任性又有皇室宠爱的真正公主和亲远嫁所得来的头衔,哪里有从官员府邸出嫁的正牌公主?
8
蒋茵坐在她身边看着侍女给她梳华丽大气的发髻,髻上簪满了各色眩目的珠宝,换上大红凤冠霞帔,再蒙上红盖头。
“姐姐!”她拽住蒋茵攥着绣帕的手,视线被一片刺眼的红色遮住,看不到前方的弯弯绕绕的路。
蒋茵扶住她的手,顺势把想要靠近侍奉的婢子挥去一边。
一路无话。
快行至轿子前,蒋晗握住蒋茵的手。“姐姐,我走了,你多保重。”
“假使有机会,我一定去看你。”
蒋晗轻微地点头,默默记进心里。会有那一天吗?她要多长时间适应一个人过?多长时间适应和了解这个邻国的王?多少时日来等待这个约定实现的一天?
奴仆婢子们前呼后拥着轿子,缓慢又不能逆转地离开蒋茵的视线。她掀起红绸布,一双
被仔细勾画出美妙轮廓的桃花眼微微泛红,最终还是忍不住,在喜庆震耳的乐声和鞭炮声中落下泪来。
“进去吧大小姐,外边冷。”
蒋茵怔怔望着远方。那顶轿辇早已消失不见,就好似不曾出现过。
9
生活还在继续不急不缓地过着,即使心如刀绞。而蒋茵,万念俱灰的蒋茵,依靠着远方偶尔传过来的书信和消息平淡度日。
一年后,依照和亲时的约定,邻国的兵士全部撤走,蒋茵无心留在府里,嫁与一位年轻文官,用她在闺阁中所学的来掌管一府上下琐事。
蒋晗在她大婚后没多久,成为了那个国度的王妃,命人送来不少礼物庆贺姐姐出阁。
三年后,这位王妃诞下一子,与王爷一起前往封地居住。
第九年,她们的父亲告老辞官,他也活在不安和愧疚之中,太久太久了。这时蒋茵膝下刚刚好儿女双全,她抽空回了一趟家,将家中大小事宜都过问了,又仔细嘱咐管家照看好颐养天年的父亲,尽管他还算不得年迈。
第十年,邻国的新王登基,蒋晗带着贺礼前去相贺,她没有姐姐的庇护以后很快长成能独当一面的女子,并试着为自己家的新成员建筑一个光明的未来。她的才貌双全使她在不属于自己的国度的贵妇圈也受到欢迎,仿佛又回到年少人人都夸赞的自己。这一年蒋茵病了一场,全府上下都忙慌慌地照看着她,并且有默契地瞒着她的妹妹,为的是不让她担心。蒋茵苦笑,她的妹妹?可还记得这个孪生姐姐么。却又觉得自己的生活也没有那么糟糕,虽然偏离了自己的预计。
算不清楚是第几年,她和承欢膝下的小女儿人说话,说起她没见过的和自己长得极其相似的妹妹。害怕自己再不多多提起,这个人就会从回忆里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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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到这个就结束啦。”顾锦伸手捏一下姝儿的小脸,转头去看顾璇,她捧着的书一页没翻,低头似若有所思,又像是很累了。
“那那个王妃怎么不回来,故事里都会写她回来的啊。”秦姝儿不依不饶要问个究竟。
“因为不是每个故事里的主人公都是幸运儿啊。”
姝儿似懂非懂,打个哈欠,跟姐姐们道过晚安,安分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