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知道的事，是我喜欢你，还是我喜欢了你，整整十年。 呐，你有没有写过一封情书给某个人？ 这某人啊，就是你当初用尽了气力去喜欢的那个人。 你曾经为他写了一封情书。 那时候的你啊，做每一步都很认真，为他挑选别致的信笺，光为他写的草稿就不知道有多少遍，信的内容改了一改，添了又添，删了又删，好不容易定了稿，又誊写了一遍又一遍，总是嫌自己字迹不够工整，花体写得不够漂亮。 当你好不容易把信写完了，小心翼翼地反复确认了，放进信封里，封好了，偷偷地塞到了他的抽屉里，整日想象着他读过之后的反应，是心有戚戚，还是心生厌恶。 你想了又想，盼了又盼，却独独忘记了，落款处的那个名字，并不是你自己。 你用尽气力地表了白，而他却从来都不知道，那人是你。 站在金钟仁所在的编导部玻璃门前，夏荣叫住了前头带路的人事部同事，在他略带疑惑的目光下，低头再度审视了一遍自己的衣着，白色衬衣，素色套裙，黑色坡跟鞋，过于简朴单调，过于慎重严肃，过于沉闷老气。 这样别后相遇的现实，和她之前规划了很久的一切设想，是那么的大相径庭。 故事不该是这样继续的。 不该是她穿着中规中矩的职业套装，战战兢兢地站在他的门外，等待着与他的重逢。 不该是她主动送上门，成了他的部下，等着聆听他的指导和他的派遣。 她花了十年才换得与他并驾齐驱的地位，这一回不该还是她，来找他。 “吴小姐，你还好么，”领头的人事部同事看她呆站在那里半天，也不吱声，也不移动，他怕怠慢了这位上头苦心请来的新锐作家，赶忙出声询问。 “我没事，请继续，谢谢。” 收起满腹的小心思，夏荣整了整裙摆，朝着他微微一笑，挺直了腰杆，跟着他一道敲了门，走了进去，然后就看见整个编导部的大厅里，空无一人，没有她的满心想念，没有她的张皇失措，没有她相见的那个人。 “啊，怎么会没有人，”人事部同事有些尴尬地挠了挠自己的头发，抱歉地看着夏荣，忽然想到了什么，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哦，对了，今天早些时候，编导部好像和隔壁摄制组有个集体会议，竟然开到现在还没有结束，真是的。吴小姐，麻烦你在这儿稍等一下，行么？” 他得到夏荣的颔首同意，便将她引至钟仁的办公室，轻轻地虚掩上了门，然后留了她一人，先行离开了。 没有第一时间看见他，居然会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待整个空间只剩下了夏荣一人，她才敢对自己承认。 想见，又不敢见；想站在他面前，却还是有些怯懦。 她想，很多年以后，也许她会自己嘲笑自己吧。 竟然会在这样命运攸关的当口，庆幸他的不在。 细细地打量屋内的陈设、布局，是她熟悉的十年前他的性格样貌，严苛的，认真的，对自己要求甚高的那种类型人格的特点。 幸而，他走得匆忙，她来得及时，还及得上看见生活里最真实的他。 宽大的办公桌上用书立隔开的各类文件企划，摆在面前的几摞打开的文稿，休眠状态的电脑，里面还盛着水的茶杯，使用中的办公用品。若说整个办公桌是他的战场，排兵布阵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乍看之下，每件物品摆放得位置都有些说不出的怪异，却是他唾手可得的雄兵百万。 如同她十年前偷偷躲在书架后面，看着认真自习中的他那样，在旁人看来，总是各种不便，各种凌乱的桌面，却是他挥斥方遒的最佳场所。 作业，闲暇读物，各种编导电影电视有关的书籍，通通都被他铺在了图书馆宽大的自习桌上，她还记得那年的李泰民也是青涩的毛头小子模样，看着钟仁一步步蚕食两人共用的桌子，叫得哇哇响，都唤不到他的一个抬头。 她还记得那时候的自己也算是用尽了心机想要接近他，央求彼时正在和泰民热恋中的娜恩姐特地跑来，替她旁敲侧击，看了又看，问了又问。 她想知道，她心心念念，喜欢上的那个少年，在看的是什么书，对于未来有什么志向，好让她更加地接近他，然后终有一日，能堂堂正正地告诉他，自己的故事。 那是很微妙的少女心事，现在想来，仍然让她会有一种扑通扑通的心悸感。 她想，在这个世界上，暗恋大抵就是这样的，刚开始存着小小的心思，只是站在他看不见的角落里，日复一日地关注着他，到了某日，当再也满足不了默默无闻的时候，终于爆发的、想将他据为己有的情感，驱使着她，站在他的面前，想要让他知道，只让他知道，她的存在。 小心翼翼地掩藏住她的图谋不轨，和他并肩作战，让他渐渐地发觉自己的优点，让他渐渐地对自己上了心，然后渐渐地喜欢上自己，最后一点一点地掉进自己早已编织好的陷阱里，成为她的瓮中之鳖。 夏荣知道也承认，自己是个阴谋家。 但若用娜恩姐的话来形容自己就是，漏洞百出的阴谋家，胆小得怕迈出那一步的阴谋家，只会窝在家里纸上谈兵。 她知道娜恩姐用的是激将法，她知道娜恩姐所说的都是事实，她知道时机已经成熟了，她知道再空想下去，自己怎么都不会等到与他重逢的那日了。 然后啊，她就来了。 带着累积了十年的勇气，来了。 这十年里，她都一直忍耐得好好的，总提不起勇气出现在他的面前，却因为娜恩姐的一句话，跨出了一步。 明明是很简单的一步，她却等了十年。 夏荣轻笑出声，她觉得自己真是个矛盾的个体，自我纠结了十年的光景，现在不就正正好站在了他的办公室里，等着他的出现了么。 她叹了气，侧了身子，目光移向他的书柜，琳琅满目的书籍，各类的都有。有和他专业有关的书籍，大到亚洲欧美电影概论，小到场景布置细节实例；也有一些名家著作，从韩国古典的洪吉童传、春香传，到日本的村上春树，三岛由纪夫，还有中国传世的孔孟儒学，五花八门，包罗万象；甚至还有一些当代的通俗小说绘本，例如…… 例如……她的十年？ 夏荣伸出手去，想拿起她的十年，不，是他的十年。 有些折痕的书脊，看得出来他已经读过，但保存得还算完好。 她素手抚着书脊，有些微颤，竟不敢将自己的书抽出来。 是心惊，心喜，还是心里惶惶不安，她都快辨不清了自己当下的情绪了。 她从未想过会有这样一天，在属于他的地方，看见了自己写的故事。 她唯一出版的一本小说，除这以外，这十年里她只写剧本。 各种人情世故，悲欢离合，她信手拈来，各种俗套的、新颖的桥段，她都能写出绮丽的色彩，她能交出各种类型的故事剧本，但只有这一本书，写的都是她最真实的自己。 她写的是她的十年，也是自己仰望了他的十年。 她花了十年的时间，写了一本情书给他，一本只有上，没有下的情书，是她珍藏着的女儿家心事。 她想了很久很久，几度反悔，不想出版，害怕曝露自己，害怕自己写的不好，害怕他看见，但最终在编辑的一句实话下，交出了自己的手稿。 十年前，她写了一封情书给他，却是替他人做的嫁衣，署上的不是自己的名字。 十年后，她写了一本情书给他，这一次是为自己而写，但用的却是笔名，言仲夏。 言，说的是；仲，即钟的谐音；夏，是她夏荣。 言仲夏，这本十年，说的是金钟仁和她吴夏荣的故事。 是他不知道的，她喜欢他十年的故事。 她还记得，书出版了以后，前所未有的好评，雪片般的书信寄到了她的编辑手里，她读着那些回信，竟读得潸然泪下。 里面有写感想的，很多写的都是和她一般的暗恋心事，很多年的痴缠守候，她还是另嫁他人，或者，他还是另娶别人，有后悔，有无悔，有埋怨自己当初的不够勇敢，有哀叹自己当年不干脆的，唯一相同的，都是错过。 谁都在怀念，谁都在追忆，谁都在错过。 然而，一旦错过，就是一生一世了。 在读者来信里，还有一些问了问题的，最多的提问便是，这本书会不会有下册，男女主角有没有在一起，故事有没有结局。 哪怕夏荣已经在后记里，以言仲夏的口吻写了话—— 可惜这个故事没有结局，但却是他们最好的结局。 可读者从来不会将作者的话当真，总是一遍又一遍地问啊，期待啊，续篇，或者番外。 夏荣自己也想写出故事的结局，只是却不知道，他给不给她写完这个故事的机会。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趁着她胡思乱想的功夫，距她刚进来的时候，已过了有一个小时之久了，而他还没有回来。 她想了那么多，铺垫了那么多，无非就是想看一看他拥有的她自己的书，是什么样子的，是整洁如新，还是在字里行间添了评语，还是发现了她藏在里面的小心思。 眼看着她呆得越久，他回来的可能性越大，夏荣管不了许多了，心一横，将书架上的十年直接抽了出来，拿在手里，刚要摊开，就听见身后传来，熟悉了十年，又陌生了十年的声音。 “你是谁，怎么乱动别人的东西？” 啪地一声书掉到了地上，她呆愣住了，还没顾得上蹲下身子去捡，就看见他快步来到自己跟前，弯了身子，捡起了书的侧影，是她久违了十年的，他的模样。 英俊，挺拔，颀长，气质卓然的他。 |
花染雪欲梦 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