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做了一个梦，梦见还是小学时候的自己，列队走在当地陵园的马路上，每年三月的春游总是和扫墓勾在一起的，也因此，每年开春最先开放的不是陵园的野花，而是我们一人一朵堆垒在英雄纪念碑上的纸花，绢花。接着是班干部们昂首阔步，献上花圈，金箔纸在春风中猎猎发响，最后由班干部队伍中挑出一位，代表全体同学向革命致辞，，感染的我们在最后的宣誓中也是拼尽全力的呼号。
一年一度在陵园的扫墓，是我们为数不多的感知“沉重”的机会。所以我们都惧怕班上的一名同学，他是调皮捣蛋出了名的，没事揪一下女生的羊角辫，推搡一把男生，每天都有说不完的笑话，做不完的鬼脸，回想起来不得不承认，那是一张极具可塑性的脸，扮什么像什么，不知道他将来会不会去演话剧。
有一年扫墓，他排在我前头，大家都沉浸在三分钟的默哀里，他忽然转头朝我眨巴了一眼，紧接着第二眼，第三眼，我被他盯得莫名其妙，疑心脸上有秽物，伸手挠了挠，哪知他仍是频频回头看我，最后竟冲我做了一个猪头脸，我不由得笑了一声，很轻，但已然觉得冒犯了，罪无可赦，心里也恨极了他，这样的恶作剧是他一贯作风；上课，听报告会，看电影，但凡严肃公开的场合他都不免要搞怪一番，一个人嬉皮笑脸还不够，非要拉大伙下水，最好闹的场面不可收拾。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如今早已失去联系，再想到，也懂得并原谅了他。这些年没少遇到过这样的“危险份子”——没错，笑，其实也是一种很“危险”的举动，意味着失控，对抗整齐划一的秩序，他们的笑与乐观开朗无关，不涉及天性，只是笑。往往笑意褪去，冷却下来，他们才敞露那一颗深藏的老灵魂，——在我们渴盼长大的关口，他们反其道而行，以故作的明朗，掩盖毫无做作的沧桑。小学毕业前夕，他退学走人，全班都松了一口气，后来班主任给我们讲述他的家境，父母离异，母亲远走高飞，留下他和毫无责任心的父亲混混度日，大部分时间他都跟奶奶一起住，课余时间帮助奶奶糊纸盒挣钱，她的作业没有一次是完整完成的，零零散散的叙述向我们展览了她在我们事业之外的生活碎片，并非如我们预想的什么暴发户的儿子，纵跨子弟，只不过他比我们先行一步，乃至两步，提早领略了生之艰辛与酸楚，才会以笑掩泪。你看，他连哭和笑都那么暧昧模糊——截然区别于我们彼时的清明，非黑即白，哭的一览无余，笑得没心没肺。
生而为人，近似钻石，拥有多个棱面，倾其一生，有些人只能打磨出一两个面，而那些早慧之人，洞晓世事绝非简单平面，因此比常人多出一两面的盈余，绽放光彩——眼泪的丰富，他比我们早尝了。回到那个梦境，我仍是低着头，脸上是做作的悲伤与沉痛，不敢抬头，不敢张望，不敢窃窃私语，不敢回应他朝我传递的那一刹那异样的明亮……周身郁郁葱葱，侧柏是陵园最常见的植物，瞢的有侧柏叶掉落肩头，吸附在毛线衣上，青青如苍耳，其实不是每一片落叶都在深秋坠落……
ALEXEA 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