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山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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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流逝的速度远远快于做一场梦。
我分不清这究竟是梦还是真实,或许这个场景太过久远,亦或者这个梦太过深邃。
我看见山鹰从我头顶飞过,落下一阵风,身下墨绿色的草场顿时变得轻盈。我看见落日,丰盈的橘色,被山鹰划过。
山鹰是没有家的。我总是这么认为。你看,它们总是在飞,一直飞,好像永远不会停歇。我们只看到它高高飞翔的样子,没有人知道它要去哪,无法揣测旅程的终点。它们飞得是那么决绝,毫无留念的,头也不回。
我喜欢山鹰,准确来说我喜欢任何一种拥有自由的生灵。
可人类不是。人类发明了飞机,妄图模仿飞鸟,可是那只巨大铁鸟的职责不过是将人类从笼子的一端运送到另一端罢了。人类生性喜欢为自己制造牢笼,一个连着一个,浩瀚巨大的人类社会,浩瀚巨大的铁笼。人们在其中循规蹈矩地活着,生老病死,爱恨悲喜。
我的母亲是一个再好不过的例子。她原本是县城里的人,二十七岁那年被外婆强迫嫁给我的父亲,幸运的是他待她不薄,二人相敬如宾。她生了孩子,他拼命挣钱养家,五年后他去了沙漠,却再也没有回来,只剩她一人。她住进了一个笼子,工作,下班,买菜,照顾冥顽不灵的女儿,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再也没有离开这个城市,甚至离家稍久便会觉得不安。
我为她深感不幸,我却不想重蹈覆辙。我并不清楚自己骨子里不桀的缘来,或许这是天长日久的压迫下变相的爆发。
母亲待我严厉,日日督促我看书、学习、练字,设下门禁,晚自习后九点四十分之前必须到家,此外还有诸多不准。
我无法忍受这样的生活,试图反抗,看到母亲面容的憔悴,却突然又于心不忍。我知道自己着实令她操心,换做是谁也无法容忍我的反骨。可我永远学不会中规中矩。
在此地,此时,我的心脏是冰凉的,我需要带它离开,以逃脱的方式令它发热。
二 笼
班主任整日念叨得最多的一句话便是“你们已经离高考不剩几天了知道吗”。
耳朵起茧,烦躁不安。
时值盛夏,热浪正猛。夏蝉在窗外鸣个不停,毫无音调节律的杂乱声响。眼前的试卷与习题,严严实实地围成了一堵墙,数学老师的讲课声透过纸张的间隙传进来,解题步骤与蝉鸣声混合在一起,甚是令人厌恶。
我从抽屉拿出耳机戴上,轻轻伏下身去,脚跟着Katy Perry在地上打着节拍。舒畅至极。
更为舒畅的是教师办公室里的空调。
数学老师将我领到班主任面前,将耳机恶狠狠地甩到桌子上,大骂一声:“你看着办!”
所谓的“看着办”,似乎除了请家长就没有其他更好的解决方式。
晚自习的铃声打响,我走到学校大门等待母亲。
她迎面走来,出奇地瘦削,标准中年妇女的扮相,细小的波浪卷发,连衣裙上开着过时的花,还有那双穿了五六年的凉鞋,红得发黑。她走得越来越近,面无表情,保安室昏黄的灯将她的颧骨与鼻梁的影子映在脖子上,像一块块难以揭下的疮疤。
"别再给我有下次。你说你丢不丢脸。"她说着,从我身旁走过,没看我一眼,径直向老师办公室走去。
"明白吗,季阳,这是你唯一的出路,你要好好学。”班主任说道,语气重重地落在“唯一”这两个生硬的字眼上,“总有一天你会承认安稳比什么都重要,人总会向现实认命。”我别过头去,不敢直视老师的目光。绝对得令人心生恐惧。
“她总不听我的。告诉她什么是对的,却总往错的方向走。”母亲发起牢骚来,"怎么就那么难管呢?"
"季阳,高考对于你来说并不难,只要再坚持这最后几天,你完全可以考上重点,毕业以后找到工作,那时候再说什么自由也不迟。"老师劝道。
我斩钉截铁,"我就是要现在就离开。我不像其他人那样,我不喜欢这样的生活,照你们所想的来活,迟早有一天我会跳楼自杀!"
"你看她就是这样!"母亲大叫,"就是犟!你说你整天乱想些什么!"
"好啦好啦……。"老师一副息事宁人的态度,跟电视里面的调解员如出一辙,好像我是拖欠房租实在付不起的租客,而母亲是凶神恶煞追来的债主,调解员夹在中间,声称顾及两方利益,但是最终目的还是要为房东讨回房租。
"季阳你先出去,我跟你的妈妈谈一谈。"老师向我摆摆手。
"哦------"我答应道,故意地拖长了尾音。
我走出去,靠在办公室冰冷的瓷砖外墙上。往前望去,是墨色的天空,空气污浊得看不见星星。天空下是一幢幢楼房,齐刷刷地竖着,是牢房的铁栏。我在这些巨物的俯视下渺小得可怜。教学楼一扇扇小窗子里日光灯亮得惨白,风扇呼呼地转,穿着一模一样校服的学生总直不起腰,淹没在书山题海。我们都一样,前方路途迷茫。
一个小时后,母亲从办公室里出来,仍旧是面无表情。
“回家吧。”她说。简短的三个字。语气平静。
我们一言不发地走在操场上。四周寂静,偶尔从旁边楼上的教室里传出沉闷的说话声,而很快又平息,恢复宁静。时不时来一阵风,风在呼呼地响。
"快拉住她!"上空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叫喊。
“砰!”
一声巨响。
一个人影重重地砸在我的眼前的地面上。没有任何预兆地,猝不及防地,就在那时光流转的千分之一秒内,以我神经系统反应不及的速度,在我眼前发生。
空气弥漫腥味。我停住脚步,怔怔地盯住躺在面前的这一副躯体。是个女生。白衬衣上沾满了血,夜色下变成了汹涌的黑。头发凌乱,遮住了脸。肤色苍白。姿势扭曲。
"照你们活我总有一天会跳楼自杀!"我的叫喊声在脑海中闪回。
天哪。
杂乱声音从远处涌了起来,越来越近,人群逐渐向这里聚拢。叫喊声,哭声,还有低沉的说话声,混杂在一起,成了带着怪异音调的巨响,像怪兽的怒吼从山谷中传出来,风在呼呼地响。
母亲的脸上仍旧是那样的波澜不惊,似乎她对死亡早已麻木。死神又一次在她的面前行刑,她漠然地看着那个躺在地上的带血的玩偶,只是轻叹一口气,表示对年轻生命悄然逝去的惋惜。
"走吧,别看了。"母亲紧紧握着我,手心冰凉。
"无关人员请离开!"
操场边上的大灯突然亮起来,眼前白茫茫一片,极度的眩晕袭来。地域惨白得刺眼。
双腿发软。我甩开母亲的手,不由自主地跑起来,跑出一层层的喧闹的人群,穿越校门。我在马路上飞奔着,大脑空白。
眼球开始胀痛,视线里只剩下朦胧的浮光掠影在旋转。我想大喊,声音传了出去,却又折回来,像一支支最尖锐的箭,刺向我,万箭齐发,万箭穿心。
3 非全黑无法入眠
全校停课三天。复课那一天,就是高考的那一天。
前些阵子还为全城只有我们学校不放考前假而愤愤不平,这时候真不知是该欣喜还是悲伤了。
凌晨三点,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一个小时前的记忆像出了故障的机器,反反复复在脑海中不停播放着,梦魇一样,紧紧压在胸口,我透不过气。
我并不害怕死亡,那只是肉体里的机能停止运作。
有种无法言说的感觉回荡在我的内心里。这样的感觉难以形容,它是个顽皮的孩子,藏在我的身体深处,不时隐隐地抽动。它实在过于细微,仿佛可以在细胞中自由游走,可它确实存在,并且能恰如其分地让我感觉到它的存在,无法忽视。
我起身,走到窗边拉开窗帘,窗帘移动,发出"簌啦-----"的声响,拖沓而冗长。
窗外街灯昏黄,老旧的城区时光久远,树影映在墙上,卷轴一般,绵延了一整条街。街旁的店铺铁闸门紧闭,只有招牌仍未眠,上面的文字早已脱色,看不清写的是什么,更像是某种奇异的符文。寂静凄清。人行道上只剩下一个流浪汉,在垃圾桶中翻寻,终于找出一杯喝了一半的饮料,坐在人行道与马路交界处的台阶上,欣喜若狂地饱餐着。他随后又站起来,跳到马路中央,挥舞双臂,旋转奔跑,在这冷清,空无一人的夜里,仿佛全世界都属于他,他是王。突然他向我这边望来,似乎是发现了有人在注视着他的狂欢,我窘迫地收回目光,怯生生地拉上窗帘。我惊扰了他,深表歉意。
我回到床上,继续与这不眠之夜抗争。不知又过了多久,我终于沉入了梦乡。
又见到了那个场景。我躺在草地上,山鹰飞过我面前的天空,随后却又飞回来,在我的上空鸣叫着,盘旋着,像是在跳祭祀的舞蹈,褐色的带着花纹的的羽毛轻轻落上我的鼻尖。太阳从西方升起又落下,却永远看不到黎明,周而复始。
后来就再也没有知觉了,世界是纯粹的黑。
非全黑无法入眠。
4 疼
醒来时天色却才渐明。
因为停电,风扇和空调全部罢工,闷热得慌。
母亲让我收拾好作业跟她一起去医院,吹着医院的空调,在她的监督下好好看书复习。
我的母亲在医院工作,实际上不过是一个身穿护士装,坐在前台接听电话抄抄写写的护士罢了。医院是市里最好的医院,我的父亲曾是脑科的主治医师,母亲因此也靠了些关系进到医院工作。
如果我的父亲不是医生,就不会死在他抱着一颗援助的心前往的沙漠里。
对于死亡,母亲是那般淡然。每一天都会接到无数死亡病人家属的谩骂电话,她明白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更何况她的丈夫死在他乡,她甚至连他最后一面都没有见着,可她没流一滴泪。她爱他吗?当然,她这是在用另一种更深沉的方式爱他。
他们的爱像医院的消毒水,悲伤中带着隐忍。
我坐在母亲身边,跟一个个来来往往身穿全白色衣服的医生护士打招呼。
"阳阳吧?又长高啦!""几岁啦?上高中没有?还是准备高考了?""这么认真学习啊,听你妈妈说成绩很好,肯定上得成好大学!""我们家那个才刚刚准备中考呢,不过哪有你那么勤快,以后有什么经验记着要跟弟弟妹妹分享啊!"
我微笑,一个劲地点头。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看见了吧,你得好好考,以后才能在这些人面前抬得起头。"母亲低声对我说。
我装作没听见,低下头看书。
看书看得眼睛疼痛,就算戴着眼镜视野里也是一片模糊。我站起身,跟母亲说去厕所滴眼药水。她一边翻着桌上厚厚的登记薄,一边点头,说:"快去快回。"
我走下负一楼,那里的厕所几乎没有人使用,因为隔壁就是太平间。这样我就可以避开那些神志不清,面如死灰的病人,或是憔悴的病人家属急匆匆地走进来撞向我。除了法医,这里或许只有已故之人才会莅临吧,来领遗体的家属泣不成声,哪顾得上解决内急。
我用冷水冲了脸,戴好眼镜,然后走出厕所。
走廊上只有一个人,坐在太平间门外。我向他走去,离他越来越近,他的身影在我眼里越来越清晰。
他双手捂着脸,手臂支在膝盖上。似乎在啜泣。抽风机扇叶旋转着,缝隙中漏下阴惨的光,照在他身上。
我停下脚步,看着他。身后传来母亲的声音,她站在楼梯上,说道:"你在这里做什么,回去看书。"
我只好回过身,跟母亲一起走上楼。
"昨晚我们学校跳楼的那个女生……怎么样了?"我问母亲。
"死了。本来只是成了植物人,但是家属交不起机器的费用,今天早上签了字,把管子拔了。"母亲语气平淡,"你关心这个干什么,难不成你想学她?"
我摇头,"只不过好奇一下。"
"回去看书。"母亲又一次重复道。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