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二十五年,秦桧病重,兴邦之才陈元笙受命出任尚书侍郎。佞臣去,良才出,普天皆庆,以为宋盛可期。
同年,陈侍郎因事乞骸骨,上不准,又以命请之,上忧而准,后病。
于是,举朝震动。
于是,不知上缘何准之。
于是,不知陈侍郎何故。
……
只是,世间再不见陈元笙。
[元笙]
渐黄昏,清角吹寒,天欲雪。
绍兴二十七年,章丘。
我来到你的家乡,这里草木残断屋破败。行人对战事已经麻木,他们或不知道或装作不知道大势已去,宋朝仅凭最后的气数在苟延残喘。他们曾为国战斗过拼搏过,也曾为死去的亲人们悲伤哭泣过,但现在,他们连哭的余力都没有,他们只想安安静静,默默地舔舐伤口,维持生计,天下的易主又与他们这些小小的平民何干呢?他们已经做的太多也伤的太多了。
我来到这里曾经最繁华的街道。
李家府邸还没有被别人买下,街道中也依稀能想象出当年的繁华,只是纷纷乱乱,再也找不回以前了……
……
可我,却那么怀念以前。
即使喜欢的那么痛,却也甘之若殆……
五十三年前。
你与当时宰相之子赵明诚在汴京成婚,天下同喜,皆传才女嫁得如意郎,实为良配。
汴京是个繁华更胜章丘许多的地方,你选择了汴京,正如你如今选择了他。
他,宰相之子。
我混了进去,远远的望着你。
其实我本意是站出来破坏这场婚礼,然后,我有话想和你说,说我从十六岁的时候就想和你说却没说出口的话。
我想问问你,从我八岁时我们在花园相遇;从我十二岁时为你戴上的发簪;从我们瞒着父母,偷偷出游,泛舟湖上;从你盈满笑意,古灵精怪的眼中;从你恶作剧完后,撒娇时娇憨的神态里。你的心里,对我可曾有过那么一丝丝情意?
……
可是我没有。我望着你,你清秀的脸庞上泛着些许桃红,在新婚服饰那光彩照人的衬托下尽是娇羞和喜意。
然后,我走出赵府,脑中只是记得在街尾有一家酒馆,那里最出名的酒,便是三杯倒。我只想着我需要三杯倒,我需要三杯倒……可我哪里需要买醉呢?行至街尾,我已然醉得一片空白,醉得天昏地暗,醉得不省人事!我终究没有迈进那家酒馆。
——我晕倒在了酒馆前。
第二天,我还是在酒馆里醒来了。店老板娘是个好心人,想着我可能是哪里不舒服,弃之不顾又于心不忍,最终还是把我留在了酒馆好生照顾。我问她是不是总做这样的亏本买卖?她说也不是,只是看着我不像坏人。
我是个好人,只是个好人。
常听人说,像我这种情况的人会悲痛欲绝,不能自已,连饭也吃不下。可是我没有。我吃完了饭菜,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我是傍晚才走的。我再三谢过老板娘,坚决按正常花费把钱如数给了她,然后跟她说以后不要再冒这样的风险了。毕竟,世上并不都是好人。毕竟,像她那样的好人已经不多了。
我走在汴京最繁华的街道上,夜晚降临,夜市开启,我看着来往行人,脸上洋溢着开心的笑容,又想起你如花笑靥。
一整天时间,我都平淡无波,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我还是接受不了这个事实,还是放任自己当它没发生过:我还是可以听你在我耳边吐气如兰,我还是可以闻到你青丝中淡淡的如麝清香……
可是,我却突然在这人来人往的街道中明白,我终究还是,失去了你。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街道依旧繁华,只觉有些晃眼。
我像是忽然失去了重心,走路中不可抑制的有些跌宕,我脑海里不断快速掠过我们一起时的一个个片段,眼泪,也不停地流。
我一边手忙脚乱的抹眼泪,一边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哭出声,惹得行人纷纷侧目。在他们眼中我就像一个傻子。
——我就是一个傻子。
然后我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我离开了汴京最后又兜了回来,因为离开并不能使我忘记这一切。
我在汴京定了居,听着街头巷尾传来的你和他的佳话,终于明白我不过是单相思。
可我还是想,哪怕只是让你注意到我,都好。
家里人一直希望我考取功名,可我一直没去,然而,这次,我去了。
然后我成为了状元郎,成为无数女孩心目中仰慕的对象。
我还是一个人。
……
北宋亡,无数人流离失所,其中包括了你们。
你们颠沛流离,但你们仍然苦中作乐,相依为命。
我知道,我不该打扰你们。
绍兴初年,新皇登基。
我仍然在宫为官。
我主战,皇上主和。主战派一直备受打压,忠良大臣被放逐的放逐,被罢免的罢免,却唯独我,相安无事。
其实我很疑惑,但我从未见过皇上,我想可能是我官小的缘故,所以也就不了了之,平安是福了。
……
时年我已过不惑。
我早已见过皇上,只是想不到是他。然而,我还是孤身一人,听说赵明诚因病不幸去世了,可她还是爱着他,即使日日以泪洗面。
我不是没想过再去找她,可是我不敢,就像那年少时没问出口的问题,也不敢再问……
最终,南宋还是免不了日暮西山。主和的皇上还是太肤浅了。他考虑了自己的子民,考虑了减少流血和战火,也斟酌了双方的实力,却唯独没考虑天下义士以死也不愿亡国的决心。
这一年,我已知天命。
大宋将倾已不可免。
听说你再嫁了,嫁给了张汝舟。你过得并不幸福,他只是贪图你的钱财。
又听闻他对你施暴。
我以为我会看得很开了,可是却忍不住还是趁他出门的时候和他打了一架。
我本可以召集下人去做这种事,可是我还是自己去了。我叫他别再对你动手动脚,他看清我是谁后简直惊呆了,那时他官并不比我小,他像看疯子一样看着我,连狠话都忘记放就逃跑了,只剩我一个人在傻笑。
可能是被我打怕了,他居然没来报复,对你也收敛了不少。可我还是病了一场,我这才想起原来我已达天命之年了。
可我还是开心。
绍兴二十五年,也就是两年前。我受命任尚书郎,欲挽大厦之将倾,驱逐金人,兴盛南宋。
我本闲散之人,无意天下棋局,更不愿浊身入世,追名逐利,逢迎于官场。
我只想让你看到我,让你注意到我的存在。
我常常望月,想着你会不会也在望这这一轮明月,想着这又算不算是天涯共此时?
我常常在想,问你,锦瑟华年他与度,可有回首稍悔时?
我明明知道答案。
长相思兮长相忆,你可曾知我单相思兮泪天明?
次日皇上急召商讨国事。
皇上一见到我便迫不及待的发问:当今乱世,有何良方?
我拿出完笔已久的回天七策交于皇上。
「此七策足保我大宋强盛,宋强,则灭金可期矣。」
「陈爱卿,此话当真?」
「臣,万死不敢骗于陛下。」
……
三月余后。
「不好啦!」
「慌慌张张,成何体统?!」我张口便骂,然后怔住。什么时候我开始学那些达官贵人说起“体统”来了,我不是最是随性的吗?
可由不得我深想,脑中忽然泛起一阵阵不详的感觉。我赶紧喝问:
「怎么了?」
「……」
这时候下人反而犹豫起来了。
「这……」
「说!」
我强忍着那股不详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回禀老爷,易安……易安居士她……」
「她?她……」
「她已经,已经仙逝了!」
我分明有如此强烈的预感,预感到会有什么不好的消息,告诉我不要去听!
我不想听!
眼泪不可遏制的往下汹涌而出,我却觉得自己再无知觉。
「老爷!老爷!」
「老爷,你怎么啦?」
「老爷!」
「快,请御医!」
「老……」
……
[易安]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
我看着屋外头被落日渲染得金灿灿的云朵和渐暗的天空交映出一幅绝美的风景。
暮色和云那么融洽自然的交汇在一起,可落入我眼中却使我眼里忽然泛起了水雾。
你在哪儿……
你在天国可还安好?
天云两相会,可我们却是永别,我们也曾其乐融融,宛如一体心有灵犀……而今只留下在这浩瀚天地中的我独自承受这一切。奔波疲命,我又该……
走向何方?
……
「夫人,我们该启程了。」
「……」
「夫人?」
我回过神来。
「其余金石器物可已带齐?」
其实不用回答我也知道,金石几已损失殆尽,留下的,就只剩我手里的一小箱了。
果不其然。
「回禀夫人,只剩下您手中这一箱了。」
「……嗯。」
「那我们启程吧。」
……
奔波,不停的劳碌。
走、走走……
我几已麻木。
这样居无定所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
我拿着我们最喜欢的那块金石,我们曾惊叹它的美丽,曾因发现它的存在而紧紧相拥……
我把它攥得紧紧的。它并不圆润滑手,而是凹凸不平,坑坑洼洼十分硌手,总是把我的手划伤。
可我还是喜欢握紧它,感受它传来的些许温热,就好像,你始终都还在。
有时候恍惚间,
我还会以为你出现在我身边。
……
绍兴二十一年,杭州。
我倚靠在窗边,照例望向月亮。每次大雁南飞,我总会想到你。
又是一年了……
「清儿?」
……
我试着模仿你的语调喊我自己,却依旧感到无限温暖。
……
我把《金石录》完工后呈了上去,皇上脸色却显得很奇怪。
他忽然问我,「你觉得陈爱卿为人如何?」
陈爱卿?
陈元笙?
他怎么了?
我只好老实回答。
「不知道。」
「不知道?」
他听了这话,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一样,「哈!」了一声。
然后又莫名其妙的让我退下。
回去的路上,我才慢慢翻开对他的记忆。
……
[明诚]
[赵构]
[必烈]
[寄傲]
[元笙]
我已垂垂老矣。
这几年我一人漫步大江南北,见识这个神奇的世界。
我总是想以这样的方式放下心中的郁结。
直到有一天,我在北方的某个小村庄里遇见一位少年。
他有着如你一般的不拘礼节,古灵精怪,与你同出一辙的清淡之气。
我一边想着冤孽,一边老泪纵横。
最终,我还是神使鬼差地作为房客留了下来。
我这一生只为你一人,到头来,我竟也还是忘不了你。
……
这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