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
那日阿兄带她回来之时,已近黄昏。
霞光映照下,我一时看不清她的脸庞,我凝望着她,目光凝成一束渴望。
她似是察觉了我的注视,回眸一笑,她的笑摄人心魄,她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让我想起了那句“有美人兮,宛如清扬。”世上果真是有这样的女子的,我惊叹。她的笑容如同初春的第一朵桃花,缓缓绽放,直至蝴蝶翩翩飞来,清风拂面。她是如此的美丽,以至于我忽视了她身后的阿兄。“怎么?阿弟也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阿兄打趣我,我却无心应答,只是敷衍了句:“欢迎阿兄回家。”
我以为她只是阿兄带回来的一个小小的侍女——可是,她竟是甄宓。嗬,我早该想到的。那样不落凡尘的女子,是配得上那句话的。“江南有二乔,河北甄宓俏。”
那日她朝亭阁走来,步步生莲,三千青丝挽成简单的碧落髻,一只清雅的梅花簪斜插其上,身着淡绿色的长裙,袖口绣着淡蓝色的莲——是阿兄最喜爱的花。不必多言,结局已明了。但我仍鼓起勇气走上前去,想要引起她的注意,仅仅是,注意。“听说汝才华横溢,可有意与吾一比高下?”看似挑衅的语句,却被她认真的目光作了真。
“久闻阿弟文才武略样样不输人,如今又怎敢自个献丑呢。”她大方得体的回答让我一时收了声。我竟不知道如何回答她对我的赞扬。
“行了,阿弟别再为难你嫂嫂了。”阿兄不知何时站在了她不远的地方,她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继而走过去,嗔视着阿哥,道“人家还没过门了,哪来的嫂嫂!”阿兄笑了起来,甚是畅快,我已经很久没见过阿兄这样发自心扉的笑容了。
他南征北战,鲜少回家,战场杀敌,留给家中的只有带着烽火气息的信笺,我已记不得,我曾有多少个日夜梦见过阿兄战死沙场,也记不得每次面对阿爹时自己都是如何的一身冷汗,我只记得,眼前这个让我觉得命运还是眷顾我的女子,让我重新觉得生活不是那么无望的女子,令我移不开视线的女子,她就要成为我的嫂嫂了。
我沉默转身——甄宓,我在看见你的时候,会甘心就此沉溺,醉死温柔乡,可是,我无缘于此——这一世,你始终只能是,只会是,我的嫂嫂。
我想避开她,奈何曹府这样小,在后花园,可以看见闻花的她;在亭阁,可以看见她与阿兄吟诗作赋;在书房,可以看见她被阿兄拥抱着,绵绵细语,低声诉尽无限情思。
这样的日子,太过无望了。
甄宓。甄宓。
2
“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
我没有想过,阿兄竟会如此快的迎娶她入门。
在她被带回来的三天之后,阿兄就不顾阿娘的反对,将她娶了入门。
那日锣鼓喧天,她被明媒正娶,她藏在红轿里,我无法得知她的喜悲。微风吹起布帘,她路过我身旁时,不知道是我眼花还是做甚,我竟看见她脸上的泪痕。我闭上了眼睛。甄宓。阿兄他会视你如绝世珍宝,即使你和袁绍感情再深厚,可这乱世中,朝夕难定。
你应当找一个靠山的。你应当嫁予阿兄。而非我曹子建。
我痛恨自己的无能,那晚我在自己的房中烂醉如泥——除此之外,我还能做些什么?我开始拼命地找阿兄切磋武艺,我开始阅读《六稻》,和夫子努力学习兵书,和那些我并不喜爱的大神打交道——我并不贪图世子之位,我只不想再将自己深爱的人拱手相让。
就像你。甄宓。
我开始与父亲四处征战,至新野,而又战于赤壁,几轮下来,我竟有了阿兄的样子。年复一年,战乱四起,我无法抽身而出,只是午夜梦醒,回想起你的笑容。
甄宓。甄宓。以何相忘。
可韶华不为少年留,为谁消瘦为谁愁。
3
“灼若芙蕖出渌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
一年之后,我终是平安归来——在回来的宴会之上,丝竹声不绝于耳,我望向她:她安静地坐在阿哥身侧,默默不语。我想要上前慰问,却被来访的大臣挡住了去路。甄宓,我多想问问你,这些年,你还好吗?还记得我吗?觥筹交错,我看不清她的神情。一轮应酬下来,再也寻觅不到她的身影。我走过去,轻声地俯下身问阿兄,“嫂嫂呢?”阿兄却凝视着大厅中央的引人注目的舞女——那像极了年轻时的嫂嫂。
他沉默着,并不打算回答我。我看向门口,她的白色衣袂飘然而过,我急忙放下杯盏,追了出去,没有察觉背后阿兄异样的目光——我不在意,也不想深究。
她坐在石椅上,仰着头看着月亮。我走过去,坐在她身侧。
-“嫂嫂。”我唤她。
-“嗯?”她应我,却分明带着哭腔,清凉的月光洒在她的脸庞,泪痕如当年。让我心疼不已——阿兄!阿兄!你分明答应我会好好照顾她。你照顾得……真好啊!
我和她一起仰头看着天空,一边装作无意地说起:“嫂嫂,我想告诉你一些事情。你听着,不要说话,让我好好说下去。好吗?”她点点头,却始终没有看向我。
-“嫂嫂,你知道吗。我与嫂嫂在曹府后花园见你之时,你朝亭阁走来,步步生莲,然后又走向阿兄,与他并肩伫立,那时,你就心仪于他了。是吗?”
-“可是嫂嫂,你又知不知道?从那以后,你每次望向阿兄的眼神,都让我羡慕。”
-“可子建……哪里差过阿兄?”我苦笑着,诉尽衷肠却说不出那句。
—“我是这样的爱着你啊。”
“子建……”她唤我,我低下头,并没有回答她,如果可以,就此沉溺吧,我心甘情愿。可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不知何时,我看见阿兄早已站在了不远之处,身后跟着那个舞姬。我深吸一口气,继而想带甄宓走,却发现,我并没有那样的能力。我兵权不够阿兄,我不能与他正面抗争。我始终,还是当年那个,不懂事的,无能为力的小毛孩。
“子建,你应当长大。”这句话一次又一次地在耳边响起,却忘了是谁说的。梦境中,反复出现的是甄宓的轮廓,以及她的背影。
若无相欠,怎会相见。
上辈子,我一定是负了她,今生,她才会如此负我。
生生世世轮回,我也甘之如饴。
4
“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
建安十九年。阿爹命我留守邺城。
阿兄不知所踪,那日夜晚,我看见她翩然来访。
“甄宓……”我以为那是梦,如果是真的,这该多好。
她带来了琳琅美酒,满满地替我斟上,当我举起酒杯,眼前更加朦胧了几分,却深深地觉得,那就是她,这不是梦。而我,也知道她此行目的。
那又如何?为了她,我失去整个天下,又何妨?
我一杯又一杯地灌着自己,拼命说服自己:子建啊子建,她来看你就已经不错了,你又怎能奢求她会动心呢?我嘲笑着自己,她担心的面容时隐时现,只有借助醉意,我才敢去与她说出那句话……也许上次太过唐突,但我只想让她知道……
“嫂嫂……你知道吗,子建这一世,只羡慕阿兄一件事……”
我不说,她亦明白。
一开始,她是我的秘密。我怕她知道,我又怕她不知道,我努力使自己适应大流,我努力地去争世子之位,只为了能够变得强大,能够保护自己深爱的人。可我最怕的,是她知道我的心意,却又装作不知道。
“你与你的发妻……”她询问。
“子建与她,不过寻常夫妻。谈不上深情。”
我苦笑,却发现自己笑不出来。
为何还要问我这样的问题呢……嫂嫂啊……
我更喜欢唤你的芳名。
如果可以,可以让我唤你一声吗,可以应我吗?哪怕一声。
“宓。”
“嫂嫂……他不该那么对你,这样伤你的心……为何嫂嫂……还是一如既往地……爱着他呢……”我哽咽着,却发现她也泪眼朦胧。
“对不起……对不起……”我料到是这样,我笑着看向她。想要安慰她,却发现使不上力,整个身子都软了下来——蒙汗药。
甄宓。真的不必如此。如若你想要整个天下,如若你想要助阿兄当上世子,告诉我一声就好了,我会自动退出纷争。你是知道我的,我哪里稀罕那个位置,不过是乱世求稳。若你问我,天下与你,谁更重要,我当然是选择你。
可是你并没有选择我。
我知道,明天醒来,将会是怎样的血腥风雨等着我,我全盘皆输。
世人传闻我嗜酒如命,其实我不过是,视你如酒——自然,也是命。
天空的那一轮明月,应会照归人吧。
可惜的是,欲将此心托明月,明月脉脉,不应人。
无妨。英雄难过美人关。
你让我沉沦。
5
据史册记载:
公元220年,曹丕称帝。
公元221年,文昭皇后被害。
留给后人一首诗,其中最为著名是:“从军致独乐,延寿至春秋。”
公元222年郭女王被曹丕立为皇后,尊号“德”,史称“文德郭皇后”
6
-“子恒,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
-“天下与我。”
-“天下与你?”
-“到底哪个更重要?”
曹丕推翻了桌子上所有的奏折,哗啦啦地洒了一地。
他怒气冲冲地走向她,按住她的双肩。
-“甄宓!这个问题,你应当去问子建……”
-“而不是我!”
他松开她,她顿时无力地跪在了地上。
-“子恒……”她还可以这样唤他吗?还是那一句,冰冷的,绝望的。
-“……皇上。”
-“嫂嫂,子建这一世……只羡慕阿兄……一件事……”
我只羡慕他可以与你共结连理。我只羡慕他可以握住你的手,与你赏花,吟诗,在你的耳边插上一朵最美的莲,可以与你看尽天下繁华。
这些,都是我所不能及的,所有的,温暖美好。
那晚他撤去了全部士兵,他知道她的来意。
不过是灌醉他,好让曹丕出城,然后说他玩忽职守。
他全都知道。全部,全部,都明了。
他却仍然一步步地,义无反顾地走入她的局。
哪怕被泯灭,哪怕被压榨。哪怕,淡漠一生。
你与天下,你更重要。
她痛哭失声,宫门外,是翻不过的墙与万水千山。
她,终是不懂他。
他,却是负了她。
7
明日黄花蝶也愁
纵使簪花同醉酒
终不似,少年游。
8
子恒*
“胡为不归,聊以忘忧”
我曾许诺于她,“曹子恒的正夫人,惟眼前一人尔。”
她在花丛中看着我,直到我坚定的点头,她才笑了起来。
我曾许诺于她,“等到我坐拥帝位,你可愿与我一同,看尽这天下?”
她一如当时那样含笑点头。
可是后来。流言蜚语,人言可畏。
我和她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以至于她就睡在我身旁,我却可以梦见她。
听道士说,这是因为,心离得越来越远。
甄宓。你是我这一生最爱的女人。
为何你从来不问我,要纳妾那舞姬。
因为那像极了你啊。
不知道为何,子建被贬后,你愁眉不展——你让我如何相信你与他,没有半点关联?你让我如何相信,我深爱的你,已经移情别恋?你让我如何相信,你竟留下那一句“从军致独乐,延寿至春秋。”是你的字迹。
你是怨我的吧。怨我不给你一个正后之分。
可是你怎知道——我怕你在后宫受尽冷箭,我怕你因我的宠爱而被人谋害,我害怕你不如初。
可是我也不知道——我和你,早就不如初了,不是吗?
自登基以来,你不再唤我子恒,而是:皇上。
那一刻,我比任何人都要憎恨这个高高在上的身份。
可是为什么?我竟习惯了。
这该死的虚荣与要强。
-“皇上……夫人她……”
-“服毒自尽了……”我的杯盏掉在地上,努力想使自己批改奏折的手不要抖,却发现控制不了。
-“是……么。”
-“下去吧。”
我背过身去,眼泪像滚烫的油滴砸在地上。
一她是否也曾因为我的冷漠,这样的哭泣呢?
她是否也曾为我等到深夜,而得知我在她人怀抱而彻夜不眠地哭泣呢?
她是否……知道,我对她的爱,从来不曾更改?
甄宓。
-“在她面前,我曾忘记自己肩负天下之任。总以为天下是我的,我怎可负?”
-“可当我失去她的那一刻,我才知晓。”
-“她早已和天下,一样重要。”
-“而我就这样,失去了整个天下。”
226年。
曹丕逝世。
-“式微 式微 胡不归?”
-“往事沉沦。空相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