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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文是我参加新概念大赛的文,首发贴吧,没有入围~中间变颜色的部分是孙靖的话。
画梦千年,风声万重,前朝遗梦,应是归期何处?——题记
(楔子)
子夜,雕楼掩映在娑婆树影间,园圃中昙花幽幽地释放冷香。鸡皮鹤发的老者手腕稳健,笔下女子白裙出尘,金乌曳地。半月形轻垂的羽睫轻颤着。他望向如墨的天幕,披散的长发不住的抖动:“我追寻画意天境六十载,只为塑造真正的画影,时不我待,时不我待啊!”
声音骤停,双目圆睁,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远处的天边一颗流星瞬间陨落,缓缓倒地,恍惚间,女子白衣乌发,从方桌画上慢慢站起……
《正文》
无论季节怎样更迭,我从未忘记两千零一年的夏天,那是我参加工作的第五个年头。那时的我年轻、有追求,也有满心的干劲。在省级报社作记者,一干就是三年。当编辑部主任拿着厚厚的材料找到我,我正在没有空调的办公室里挥汗如雨写隔天的稿件。
“这是孙靖。”主任板着正经的国字脸,拧成川字的眉攒存积着汗水,粗大的手指骨节分明,指着照片上不惑年岁的男子,“新一代青年画家,在国际画坛颇具权威。”细小的眼睛透过厚厚的眼镜片看向我,低哑着嗓门说:“我要你,采访他,把他拿下!”
我用脖子上的毛巾用力抹了抹被汗水浸透的脸,在打印机的轰鸣声中豪气地大声说:“行!”如此胜券在握,声音比就业宣誓还要敞亮几分。
当我腋下夹着采访册,胸前挂着单反站在孙靖的画室时正是清晨,清浅的光辉映染墙壁上轰轰烈烈的一片墨色——一墙的墨莲。确切地说是残荷。凋谢的,欲谢的,在瓢泼雨下摇摇欲坠的……我从未见过如此恢弘的气势,更没有见过更甚于此的那种凄厉的美丽。那狠狠的墨色更带有怎样滂沱的情感,任何的揣测都显得渺小至极。
当我说明了来意,孙靖毫不意外,他平淡无奇的脸上不仅仅是年少成名者的荣光,褐色的瞳孔里更有一种历经沧桑的成熟与睿智,他递给我一杯茶,在我面前坐下。我连忙打开记录本准备撰写,他淡淡地看我一眼,在水气缭绕中静静开口,却像是在讲述别人的一段故事……
故事保留得太久,只是想让它不会被永久埋没。
我的故事是从出来闯荡那年开始。
少年居于上海,祖上也曾是簪缨贵族。祖父是小有名气的民间画家,随年岁增长家道中落,度日艰难时也靠卖书文字画勉强为生。我幼时耳濡目染,对于书画也略通皮毛,除此之外再无甚大作为。少时自命不凡,不屑于儒生间的口舌之争,与社会上的纨绔子弟多有往来,谦逊儒雅半分未学,大都学会些市侩之气。祖父恐我败坏门风,责令我在十五岁那年便出外谋生。
孙靖看了我一眼,啜饮一口茶,上下打量我半晌,摇头叹息:“那时的我与你一样,一腔抱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混小子,如果不是她……当年的我不知在何处漂泊,更甚至客死他乡。”他似叹似悲,语气飘忽。
那时的我在社会上晃荡了五年,祖父给的一笔钱早已挥霍一空,大上海早已没有小小孙靖的一席之地,当我决意离开时,却在火车站收到了改变终生的宣传册。是在她苏州的画展。车站人烟清寂,我随意地翻看着画册,目光却再难移开。
扉页上的女子素衣白裳,墨发曳地,姿容清丽,器宇不凡。臻首微抬,垂眸静立,只一个侧面便笼罩着千年的愁惘。署名是:昙晴。这是她的自画像。那痛彻心扉的忧伤,那遗世孤立的风姿,攥住我的眼球再难移开,胸腔里咆哮着一个声音:一定要见到她!
少年轻狂,我竟用口袋里仅余的钱币买了开往苏州的下一班列车,那时的我站在火车过道,四处充盈着浓烈的汗味,身体随车厢的前行而起起伏伏,心里却是满满的欢喜,那画中女子似喜亦嗔,姿态万千,说她勾魂摄魄也不为过。
那天适逢工作日,画展上人烟寥寥,昙晴的画作大抵是风雨飘摇后残败的落红,悲怆间可见婉约灵秀,每幅画的左下角写着蝇头梅花小楷:昙晴。昙字略宽,舒展得安详岑然,晴字偏瘦,在素白的宣纸间茕茕孑立,端庄淑仪。
最后一幅是满池凋落的残荷,墨色的叶,素色的莲。用墨之狠令人心惊。清高而桀骜不逊的泼洒在画绢上,明明花瓣萧疏,却隐带倨傲与不屑,那样凄厉的美感让人见之不忘,一行行书像啼血的杜鹃:去也终归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莫问奴归处……
我嘴中反复咀嚼着最后一句,有些怔忪,青山隐隐水迢迢,我的归处在何方?像是老旧的黑白电影,少年的我在弄堂间嬉笑玩闹的场景、房中悬挂着的蟋蟀笼子、床前影壁里的玻璃珠子都在眼前飞般回放。电影中的我就像是不谙世事的宝玉,不知疾苦、碌碌无为。
走出画展,我依然双目迷离,步履踉跄。我低声问自己,你的轻狂、自命不凡,是不是错了?暮云低,千里故人稀。我茫然地前行,大上海早已不是我的归处,像一颗尚未发芽的种子,却再也找不到故土。花花世界早已断送了家人对我的期盼,事隔经年,才猛然悔悟自己终一事无成。无处栖身的我,又当如何安身立命呢?
雨势欲颓,我从困顿中清醒,却意外成就一段缘分。
孙靖看看我,目光中满满的想往与缅怀,尾音轻颤,终于慢慢地开口……
时至今日,三十载有余,至今仍记得那日的场景。
在一片山花烂漫处,那女子遗世孤立,曳地的长发柔亮如织锦,耳畔的白山茶映照出水芙蓉面,她高傲地被花团锦簇,墨玉的瞳孔不染世事尘埃。
昙晴。
那样摄人心魄的神韵,那样举手投足的风情。她只是站在那里,像是等待了千载的执念,周遭的流水、落花,尽显空灵岑静。我想说些什么,却发觉一切只是对她的亵渎。
她对我一瞥惊鸿,那样的清雅,任何词语皆是造作。
心底猛然生出强烈的渴望,我虔诚地道出想要学画的乞求,无关其他,只是那样深深折服于那种阳光般明朗,和风般洒脱的风情中。
我在昙晴的画店当一名店员,闲暇时也时常与她探讨。她的画作要价极高,鲜少有买主,大都是惜画之人来此临摹,我幼时的功底有了用武之地,穷极一身本领,她的画我都描摹了一遍。
孙靖站起身,示意我跟随他前行。在一间储藏室外,他推开了门。室内,透过落地窗,散漫一地芳华。画作全部是残落的花瓣,却没有娇媚之态,尽是坚韧和洒脱,那神韵风骨岂是女子所作,难道孙靖还不足以十成十的临摹画作?
孙靖目光如炬,犀利地直戳灵魂深处,说道……
你没看错,她风格的确如此,初看时婉约清灵,细赏时大气磅礴,绝不乏大家之风,那个价格,绝对理所应当。可惜囊中羞涩,她的画作尚未得到一幅,便世上无痕了。
孙靖指着最后一幅画,低声说:“这是昙晴。”
我抬起头,那女子风姿绰约,只留花海中一抹阑珊倩影,墨发逆风飞扬,容颜不甚清晰,却给我一种恍若隔世的震撼,魂魄似游离出躯壳。
孙靖对于我的反应并不奇怪,他的声音中有难以遮掩的懊恼,半晌才幽幽说道:“自她离开后,我却再也想不起她的样子。”
离开?我张口欲问。孙靖却坐到了画室的布艺沙发上,面容笼入一片昏暗,晦涩的声音缓缓响起……
在画店的一年是我毕生所求的时光,这一年间,我享受了自力更生的欣喜,绵薄的酬薪我全部买了画笔,白绢,闲暇时,到昙晴住处采风、绘景。每作一画,且要给她品评,她从不言好坏,每次只道,画无风韵,不成气候,非功力所致,乃未参悟书画天境。
“什么是天境?”我手中的采访本只字未写,却急忙询问。
孙靖避而不答,叹息一声说……
她以发丝蘸水,在花叶上滑下一抹深色的线。灵巧而绵延,细致而悠长,像流动的笑声,我霎时顿悟,天境是动辄间、点线间具有的绮秀美感,我深知此境界靠机遇而非人力可以左右。却不愿就此放弃,我在上海失了归处,更难愿失去追求。
我在其间绘了百余张画作,有锦鲤,有湖水,也有……残荷。
我也曾问她,当年传单扉页的画作,可否一观。昙晴笑而不语,只道时机未到,如今想来,竟再也不想寻那可憎的契机了!
孙靖猛地站起身,瞬间笼罩在金色的日光下,发尾闪烁金黄的色彩,褐色的瞳孔闪耀着慑人的曜芒。
直至今日,我依然不敢忘。我带着最后一篇画稿找到“竹台小筑”,却再也找不到昙晴遗世孤立的身姿。踏入主楼,一张画平放在窗旁——正是我寻求的那张女子像。
我环顾四周,心下却愈发不安。一阵风过,我猛然回头,那画中女子的眼睛中沁出一滴晶莹泪,缓缓下坠,淌至腮边,泫然欲泣,我伸出手去,竟真的触摸到一片濡湿,隐带着昙晴一身栀子的清芬。
一个温润的声音在脑海中轰鸣,在竹楼间回荡:
“画梦千年,风声万重,前朝遗梦,应是归期何处?”
那抹白色倩影却如同流沙,在我面前缓缓散开,在傍晚的霞光中旖旎消散,隐带幽蓝的光泽。我伸手欲留,却眼见她透过我的指缝,潜匿无踪。风乍起,满室晶莹瞬间湮灭。
我以为是梦,醉心图书馆寻觅一年之久,却终是找到装帧破旧的上古典籍:天境是画意最高境地,下笔所绘皆有灵性,随时过境迁而演化灵智,名为画影。画影多为女子,清艳无方,却是虚幻之身,不可久存于世。
古书上尘埃遍布,我不信,仓促拂去尘埃,眼中只剩“虚幻之身,无可久存”。苦笑爬上嘴角,昙花夜放,怎会生于晴日,千载孤魂,怎能长安于世?昙晴她终不过是天境画师笔下的庄生晓梦,那孤高的遗影,那一身才情的佳丽,从此世上了无痕了罢。
画梦千年,风声万重,前朝遗梦,应是归期……何处?
故事终了,满室寂静,采访册惨白一片,片字寥寥,黑色的墨水在纸页间晕染开来,像是无声地泪滴,那痛得深沉,痛得心碎的,染黑了孙靖褐色的瞳仁。而此刻,窗外萧疏灯影,月痕残雾。
孙靖看着我,道:“自她离去,我却终于找到了灵感,成就今日的功名。而我毕生所求却不尽人意,我愿画意抵达天境,再创一个昙晴,而今年过不惑,怕是再无机遇,如此才人,也是可遇不可求!”
我也轻叹一声,窗前的画架上,白衣女子娉婷而立,每个线条都那样的婉转流畅,孙靖毕生所求是得一知己,纵使渺茫,依然是画梦一场。那么,我呢?我的未来又当如何呢?目光透过轩窗,随流云翻腾,我突然说:“先生,我会替你保守秘密的。”此事荒谬,在心底却有一种决然的笃信。
孙靖平静一笑,而不语,带我走出了画室。
当木门掩上的刹那,谁都没有发现,画中女子曳地的长发,随阵阵晚风,无声飘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