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正月十八,父亲去世就满十八个年头了。如果人去世了真有灵魂转世的话,父亲该又是一条好汉了!祝愿转世的父亲鼠年吉祥,幸福安康!
父亲出生在一个亦农亦商的小地主家庭,排行老二,读书读到高中。但没等他开口说要考大学,当着乡里商会长的精于计算的爷爷就安排他辍学回家教书赚钱。爷爷正节衣缩食准备再多买点田地,多建套宅院,好壮大自己的家族呢。小时候听父亲讲,当时听说让他回家教书还勉强可以接受,可是当爷爷把每学期可怜的薪水悉数没收,只留下酸菜红薯清苦过日的时候,在城里见过世面,会抽烟能打牌的父亲就忍受不了了。好不容易挨过了一个学期,父亲决定出逃。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冬夜,父亲怀里揣上三块银元,顺手提上一个“刀儿菜”,跳窗而走。父亲用一块银元享受着被人抬到了南充,那是他读高中的地方,他想投靠本家的亲戚,可没有人敢收留他,他只好自己吃掉了“刀儿菜”。他怕爷爷的人会追来,只能用一块银元步行三百华里到了成都。那时候的成都还是国民党的天下,父亲用最后一块银元取得了国民党军一个连长的信任,当上了连长两个儿女的私塾老师,混了口饭吃。不久,解放军入川,父亲所在的国民党部队被改编,父亲成了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从此改变了他一生乃至我们整个家族的命运。
小荷作文网 www.zww.cn 成都解放后,解放军在川西剿匪,战斗中父亲表现英勇,多次死里逃生,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都江堰搞土改,父亲文化素质过硬,政策把握到位,工作细致入微,“成分”划分恰如其分,深受当地群众赞誉,被评为“土改工作优秀团员干部”,这是他一生中最高的政治荣誉。朝鲜战争爆发,父亲感人肺腑的一纸忠诚血书,战胜了组织上对其家庭成分的担忧,雄赳赳,气昂昂跨过了鸭绿江。在朝鲜的三千里江山,高中生的父亲几乎献出了他一生的激情,文化教员、通讯兵、工程兵等等,只要需要点知识的工作他都可以干好,他荣获了一次二等功、两次三等功,奖状若干。可是,父亲他怎么努力他都只能够是个兵,他的父亲,我的当了国民党干部的爷爷已然被政府最严厉地镇压。家里弟兄姊妹的一切消息,似乎都不大好。朝鲜战争刚一结束,父亲毅然放弃了去青岛海军工作的难得机会,转业回到了家乡。这个当初的“逆子”,一下子成了整个家族的“救星”。由于受到土改冲击,兄长家破人散,父亲出钱再续;兄弟学业未竟,一一送到毕业;以前的宅院被人分了,家农具等荡然无存,父亲一一添补。全家人一颗颗忧惧的心,这才稍稍安稳。五百多万(当时一万相当于现在一块钱)的转业费,也就这样很快蒸发殆尽。有点失落的父亲放弃了组织上安排的别的好点的工作单位,毅然选择了他常讲的政治味道较淡的教师这门职业,命运跟他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从此不甘清贫的父亲开始了他注定清贫的一生。大跃进、一打三反、文革等等运动,父亲皆昂首一路走来。家庭出生的阴影虽不能使他腾达,但他那一大摞的本本薄薄章章却保得了他的平安,借他这个“红人”,几乎所有的家族成员都或多或少得到了点荫护,不似同类人那么惨。
小 荷 作文网 www.zww.cn 父亲共养育了五个儿女。三个男孩,包括我,后来都跟他一样成了最普通的乡村教师。两个女儿,其中大女婿也是教师。当我记事的时候,眼前的父亲也是一个清瘦而沧桑的“老人”。他总喜欢穿一身灰色的中山装,左边的上衣袋里总是别着一支英雄钢笔,梳着偏分头,长而颧骨高耸的苍白脸上,一双深陷的黑亮眼睛看着我时总充满温暖。如果是夏天,一件白衬衫扎进腰带里,父亲背着双手高昂着头走来走去,还很有点精神。但是大多数日子里,总听见他终日不停咳嗽,那是抗美援朝时落下的病根——慢支炎。所以父亲对自己子女的身体很是重视,特别是作为他幺儿子的我,父亲总是要把家里最有营养的东西留给我。记忆中最深刻的是这一幕情景:冬日的早上,照例一般吃酸菜红薯稀饭。偶尔母亲会煮上一个咸鸭蛋,父亲的慢支炎冬天会特别严重,身体很是羸弱,一米七的人,体重不到45公斤。我们都知道是给父亲吃的,谁也不会去动它,父亲总会拿起它走进厨房,咔嚓一分为二,大的那一半肯定要给我,我一般是自然地接受,那年月,咸鸭蛋实在是不可抗拒的诱惑!放在桌上,如一只小船,莹白的蛋清拥挤着绯红的蛋黄,好香!拿起筷子,一点一点把这些宝贝掏出来,放进稀饭里还会泛起星星点点的油花,美味无比!没有人会对此说上一句话,父亲总要先看着我一点一点地慢慢吃完,一脸慈祥的微笑,有时他见我把蛋壳上的膜都撕下来使劲地嚼,还会把他那一半的蛋黄分给我,让我无比地满足,最终让我长成了家里最高大的人。
父亲对自己的子女要求很严格,说一不二。我们几姊妹性格都有点倔强,这与他家长式的作风不无关系。但是我却不怎么怕他,小时候我与父亲几乎是形影不离,他到哪教书我就跟到哪。时常总爱问这问那,搞东搞西。天南海北都走过的父亲常常被我问得语塞,惹得心烦,总训我是小聪明。但那时我的小聪明在很多时候可以在人前崭露头角,让他老人家有点薄面,开开心怀。父亲是见过世面的人,常常叹息说:“幺儿要是生在大城市就好了,那条件…”可是没有人懂得他的意思。我总是不屑地回答:“不好,那样,我就没有爸爸您了。”
父亲对自己的学生更是以严厉著称。“严师出高徒”。父亲教书是走一处红一处,获得荣誉无数,甚至组织上都准备抛却顾虑要发展他入党,被父亲婉拒。经常到了年关岁节,总有家长请。父亲总是要带上我,让我吃遍了全镇的土特佳肴。父亲的学生中出人头地的不少,有的过年过节送张明信片来,父亲高兴得像个小孩子,兴奋得戴上老花镜,把明信片上的字一个一个地端详,想想是哪个学生,然后一五一十给我讲这个学生刻苦求学的经历,要求我向他那样学习。有个别学生专程登门拜望,送上一袋茶叶什么的,父亲更是幸福无比,苍白的脸上涂满红光,激动之下,叫母亲杀了正在下蛋的母鸡款待也是常事。事后有时候听见父亲在自言自语:“某某送的茶叶有点变质……”
父亲晚年百病缠身,受了很多折磨,这与他青年时的经历不无关系。他曾经对我说过,他愿意捐献自己的遗体作科学研究,要我帮他看看他到底患了多少种病。可惜因为我们长居乡下,这个愿望未能实现。他曾写两句诗“壮年杀美寇,夕日斗病魔”来表达自己顽强生存的意志。父亲懂中医,能识二百多种草药,家里经常都有人来要这要那所谓的药引子,父亲总是竭其所有,不要分文。他知道,自己的病根“慢支炎”是不可治愈的。关键就是平时的营养和锻炼,急性发作后及时治疗。父亲晚年的时候虽已改革开放,但我们家因为长期劳动力短缺,当“补钱户”,兄妹又多,手头仍然很拮据。营养肯定是跟不上的,及时治疗更是奢谈。但他还是坚持锻炼,晴天的早晚,他时常爱到田边地头转转,看看自家庄稼的长势,与熟识的农人聊聊,议议包产到户后土地的经营,讲讲党中央的大好政策。他不止一次地自言自语:要是改革开放再早十年也好啊!他特别喜欢收听广播,尤其是新闻和保健类节目,喜欢和我们侃侃国际风云,甚至开始钻研致富技术,试着养了五只长毛兔,他对生活充满了热情,他还规划着要修三间大瓦房给我住,怕我将来书读不出来……
有一回县武装部的人下来访谈,意思是国家对父亲这样的有功之人有照顾,问父亲有什么困难没有。父亲一句话:“没有。”人家只好不了了之。之后不久,父亲的病情逐渐加重,丧失了基本的活动能力,面对这个好时代父亲已经力不从心了,只能依靠那每月不足五十元的退休工资艰难撑持。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父亲阵阵剧烈咳嗽之后那艰难的喘息而束手无策。当时我们同村的还有一个人也是患的“慢支炎”,不幸的是那人在一次剧烈咳嗽之后一口痰堵在了喉咙上,再也没有喘上气来。我们惊恐之余,强烈要求父亲去看医生,他的膝下还有一双儿女没有成人啊!父亲终于同意了。他上街去转一圈回来,就买了两元一盒的“痰咳净”。那药造的还精致,“寒冬宝”样的包装内有一小勺,药物是白色粉末状的,咳嗽发作了,就赶紧舀上一勺,倒于口中含化,有一定的止咳化痰功效。想不到这竟成了父亲的救命药,一吃就是十来年,那圆柱形的药盒子逐渐堆满了我们家的小阁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