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成形以来,这个院落便是萧姓人家,而自百多年前曾行商发家后,萧家便由寻常百姓成了大户人家。在萧家后院里有棵上千年的木桑,它一直被视为萧家的保护神,每有子嗣满月都要置放于前以求神灵赐予福泽。
其实我并不是什么神灵,只是个普通的木桑精,曾有幸受佛祖点化才可修炼千年而不死。
常洛是在七月初七被送来木桑树前的,那时抱着孩子的妇人轻轻地放下他,一脸的不安和忐忑地在下人的搀扶下三步一回头地离开了后院。几百年来,送来的子嗣不计其数,有多少个我都不记得了。
常洛被放在树下时,我正靠在桑枝上数着星星。常洛忽然发出一阵咯咯的笑声,伸出小手指着我。骤然间有些灵奇在我脑海里翻腾。
我轻轻跃下树枝,低下身子看着那个小家伙:“你看得见我?小鬼。”我微笑着看着这个小家伙,心里想着自己的可笑,他又怎会看得见我?
常洛咯咯地笑着,忽然伸出小手抓住我。换句话说应该是我的手所在的地方。我讶异地看着这个与众不同的孩子,心里有奇妙的感觉在滋生。
“小鬼头,看来我们挺有缘的。那我就帮你一把,也算报了你祖先载养我的恩惠。”我轻声说着,从木桑上取下朝露桑叶,将灵力注入桑叶内,那片桑叶随即成了挂坠。我将它套在常洛脖子上,他立即手舞足蹈起来。
次日,常洛就被接走了。萧家的长辈们很激动地发现的挂坠并认定那是神灵的恩赐。那个时候,长辈们跪在木桑前三叩九拜地,常洛则在奶娘的怀抱里安然的熟睡。
和常洛一别就是十年,渐渐地我都忘记了那个曾在七夕之夜指着我咯咯笑的婴孩。
初春的清晨,一群丫鬟在后院追着赶着一个调皮的小鬼头,嘴里不断着:小少爷。我轻身跃下桑树,一眼认出了常洛,那个小家伙的脖子上还吊着我的挂坠。
“哈,终于抓到你了。”常洛忽然蹲在后院的一个小洞旁,很兴奋地叫着。
我不经意地转过去,忽然看见从洞口隐约散出的一阵妖气正包围着常洛。我连忙启动法术,吹散了那股妖气。
常洛很开心地从小洞里捉出一只小狐狸,并用手捉弄着它。后院的躁动引来了老夫人,她狠狠地骂了常洛一顿,那只红狐趁机挣扎着逃跑了,临走前回头望了常洛一眼。我注意到那个幽怨的眼神,感到一丝来自背脊的凉意。
没过多久,常洛生了一场大病。我曾在半夜去看过他,那时候我知道常洛已经种下了恶因,那只红狐将会是他一生的恶果。
再见到常洛时他已是翩翩公子,再也不象幼时般调皮无理。几年来,我不断寻找着化解常洛身上因果的方式,但却一直没有头绪。我每次都靠在桑枝边不断地修炼着,萧家的种种全然没有在意。很多时候我会问自己,为何要对常洛如此在意,反正百年之后常洛也将再堕轮回,而我却是永生不灭的。
常洛经常会在二更天来到后院,然后在亭前独酌。我时常靠在桑枝上微笑着看着他,想起初遇时的默契。
又是七月初七,我依旧靠在桑枝上数着星星。今日是萧家大公子的儿子满月,我算着常洛怕是不会来了,于是轻轻跃下桑树,走到后院亭前。千百年来,我都很少离开木桑范围,因为一旦离开便会被人看见。
正当我坐在亭内傻傻地看着明月时,身后忽然有一丝动静。“神仙姐姐,你终于肯出来了啊?”我惊诧地回过头,常洛正微笑着看着我。
“你说什么?”我紧张地盯着他,脚步缓缓地向木桑移去。
“别装傻了,我一直都看得见神仙姐姐的,只是你从来都不愿下来。”
“你看得到我?”我被常洛的话骇住了,都忘了掩饰身份。
“对啊。”常洛答得很干脆,而我却一阵慌乱,“放心吧,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那天,常洛在后院小亭里很高兴地对我说着一直以来他看到的我。那是我第一次和常洛说话,他说他自十岁那年开始便天天都能看见我,他曾告诉过长辈,却没有人相信。
“我还记得十岁之前我只有在每年的七夕才能看见你。”常洛说。
“我都不知你为何能见到我。”我自嘲地笑着,成形以来,常洛是除了佛祖外第一个和我说话的人。月光皎洁地诡异地闪着白光,我骤然一阵心神不宁。
院外忽然传来一阵躁动,常洛打开后门,门栏上趟着一个昏迷了的姑娘。常洛连忙扶起她,红衣女子的眼睛微微颤动着,闪动着红色的灵光。
萧家多了个绝色美人,一时间整个州郡都知晓了。众人都流传着萧家的苏姬绝色倾城,才艺出众,连常洛也经常提起苏姬的种种。
常洛说,苏姬为报答萧家救命之恩愿长留于此。常洛还说,老夫人有意把苏姬许给他们兄弟三人其中一个。
“洛儿,你喜欢苏姬么?”我坐在亭前低着头问。一直以来,常洛都是夜间无人时来找我谈天,他似乎真的当我是神仙姐姐。
“苏姬她对洛儿很好。”常洛转过头说得很委婉,我明白他心里所想。
“可苏姬她是……”我叹了口气,不得不把话咽回去,天机不可泄漏。
“姐姐,你不高兴么?那我不娶了。”常洛说着,很认真地看着我。
“我没有不高兴,只是她……”话到一半,空气中忽然弥漫出一丝香气,笼罩着狐的气息。
“常洛。”后院亭外,红衣女子枭枭婷婷地走来,唇齿一合,露出迷人的微笑。她转过头很诧异地看着我:“这位姑娘是……”
“很晚了,洛儿你该去歇息了。”常洛正欲回答,被我微笑着打断。我侧过头含笑看着常洛,眼神里透出不容辩驳的笃定。
“那洛儿先回去了。”常洛弯下腰,“苏姬你……”
“苏姬在此坐坐,公子先去休息吧。”女子微微一笑,向常洛略微低头。这一来一回间我知道常洛已经走进了他的恶果。
“你若放下因果,终有一日可以得道。”常洛走远后,我目不转睛地端起手旁茶杯,浅尝一口,淡淡地说。
“放下因果?你少装九天神佛了,当初若不是你帮他我也不会毁了三百年的道行。”苏姬立刻露出凶狠的神色,妖气越来越重。我轻轻拈算,这只红狐大概只有五百年道行。
“这里本就不该你来,你妄图近人气才会出深山,受到惩罚毁道行是自找的。”我厉声说。当年常洛便是在院外硬抓她近屋然后追赶到了曾被法师作法护灵的后院。
苏姬走上前来,突然露出诡异的笑:“木桑,枉你修炼千年,不也放不下因果么?”
苏姬沉默了一会儿,随即大声说道:“我不仅要耗尽他的精气,还要断了萧家的百年福泽。”
常洛日日在木桑前寻找我,我则躲在桑叶中不再理会他。那夜苏姬刻意的笑声里我看到她对常洛的不忍。是了,常洛是如此惹人怜爱。苏姬是,我也是。
在逃离常洛的日子里,我时常会想,若是红狐与常洛是笃定的孽缘,这因果又岂止十年前的相逢?而若已经笃定,那我又充当着什么角色?如果笃定是不能改变,那看着常洛一步步走近轮回,我又为何修道?
“姐姐,我要和苏姬成亲了,下个月初五,你会来吗?”常洛站在木桑前轻声说着,打坐的意念一下子就断了,我伸出手想拉住常洛却久久没有移动。常洛呆了许久,失望地离开。那么一瞬间,我听见有什么东西开裂的声音。
院内开始有丫鬟无故失踪,萧家长辈们立即请来天师对我朝拜。那次无聊的祭奠上,苏姬站在人群中,眼里透着得意的神情。
婚期一天天逼近,院内骤然变得繁忙和喧闹。婚礼前夜,我终于走出后院来到苏姬房间。她看见我先是诧异,随后露出狡诈的笑。
“好漂亮的嫁衣。”我在前厅坐下,拨弄着桌上的嫁衣。那些透着无比喜庆的丝绸,绣着金边,镶着玉珠,无处不显华贵。
“你羡慕么?”苏姬在我对面坐下,不怀好意地盯着我。
“从不。”
“是么?那为何我看到你如此多的不舍和不安呢?”苏姬凑到我跟前,“我可是狐媚子,虽说道行不及你,但这情爱之事我可比你知道得多。”
我蓦然一愣,心里的结忽然被解开,那些早已了然于心却不敢面对的事强行被摆在眼前。居然,也会一阵阵地痛
“你若真的知道,就先问问自己,失了洛儿,你还剩下什么?”我定下心,淡淡地说。
“你什么意思?”
“你自己想吧。”我站起身来向房门走去,“我祝你们白头偕老。”
苏姬是爱着常洛的,正如二十年来我也那么沉地爱着常洛。我们都是不愿看清自己的心,而苏姬可以选择她的进退,我却不可。因为我因佛祖而存在,所以这辈子只能不断修道等待正果得成的那天。
婚后常洛和苏姬真的很恩爱地在一起了,常洛仍旧夜夜来后院赏月,尽管每次苏姬也在。我知道常洛始终郁郁寡欢地喝酒是在等我出来。在他眼里,那个从小看他长大的神仙姐姐忽然离他而去了。他在等待。
苏姬时常会用很幽怨的眼神望着木桑树,渐渐地,我知道她在挣扎着。
“木桑,你出来!”一个清晨,众人还在睡梦中。苏姬忽然面容憔悴地跑来,很急切地唤我。
“我修我的道,你造你的孽,我们不是互不相干的么?”我静静地答她,仍旧躲在桑中。
“常洛,常洛他快不行了。”
苏姬终究是红狐妖,人妖终究是殊途,尽管她不想害常洛。若是一切都已经注定了,我们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
“常洛他吸入太多妖气,这个结果,很正常。”卧房内,常洛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脸色青黑。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苏姬明知道这个结果,却还是很悲伤地失控起来。我看见她脸上掉下晶莹的眼泪。那一刻我明白,我虽爱他二十年,却永远比不上苏姬。因为此时此刻,我根本毫无感觉。
但是常洛,如果可以换得你生,我亦可以放弃修道。
“常洛我不会让你死的。”正当我沉默时,苏姬忽然止住哭泣,眼神笃定地望着常洛。
“你疯了!”我伸出手想抓她,却晚了一步。苏姬吐出自己的元神,化作一颗灵珠,缓缓地进入常洛体内。苏姬的身体骤然间飘渺起来,空气里弥漫出百合的清香。
“姐姐,你是我的守护神吗?”
“是啊,我会永远守护洛儿的。”
十天之后,常洛从昏迷中醒来。醒来后的常洛不记得苏姬,不记得木桑。不记得十岁时那只可怜的红狐。苏姬死了,我沉重的心骤然变得空灵,象是失去了什么。
十年之后,常洛因重病而亡,萧家从此也落寞。萧家后院变回一片废墟。一切正如千年之前一样,佛祖亦如千年前般再次降临。
“木桑,你经千年修炼终于放下了凡尘。”
“木桑,本座千年前念你舍己救主才赐你再生,望你千年之后能不再顾及七情六欲。如今你可以得到正果了。”
原来,千年之前,木桑精爱上载养她的主人萧常洛,却害得他妖气过重而亡,木桑吐出元神,换回常洛的十年寿命。原来呵,这一切只是一个悲剧的再现。
原来,一切真的是笃定的。
我望着佛祖,眼泪悄然而下。佛祖呵,若是可以交换,我宁愿换回我的七情六欲。没有常洛,纵然上天下地,哪里才是真正的乐土?
佛祖轻声叹息,默默隐去。
常洛,来生我定不会再负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