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雪的冬季是漫长的。
他穿着去年那件咖啡色大衣坐在铁轨上一根接着一根抽着烟,望着铁轨旁的荒草丛深处那块新的墓碑,那处孤独的风景。夕阳将他落寞孤寂的影子拉长,我不远不近的站在他身后。迟暮的风有些狂,光秃秃的树上的枝干疯狂的舞蹈着。
“谁!”他觉察出在这个无人问津的空间存在着的多余的灵魂。
我往后退一步,将黑色的连衣帽檐拉低。
他似乎站起来了,拍了拍裤子上的碎草渣,隔着缭乱的发丝,我看见他捡起了旁边那条白色的围巾,然后离开。我的心猛地一颤。
我从树后走出来,来到那座白色的墓碑前,脚边有许多烟蒂,一些还没有灭。我盯着墓碑上的照片。
“青颜,好久不见。”
她。我叫李青芜,她叫李青颜。
很多人都说,我跟她一点也不像姐妹,她从小就是众人围着的中心,走到哪里都有动听的赞美声,而我只是她身边的陪衬,和她走在一起,从来都是要么被忽略要么被跟她放在一起对比。很简单,她继承了母亲的美貌,眉心有一颗小小的嫣红的美人痣。而我继承了父亲粗犷的外貌,左额上方有一个黑色的胎记堪如泼墨,人见人逃。她聪慧懂事,我不善言语。因此,父母便更关心疼爱她。
14岁那年,我得了一种病,他们都说,我得的是神经病。
我看着一群人打着手电对着我指手画脚,身后父母亲焦急的呼唤,我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快感。我倒挂在阳台上,开始并不只是玩玩而已,但看了中人的表现之后我感到了满足,等我玩够了,累了,见我毫无防备,母亲便跑过来紧紧地搂住我。经过“倒挂阳台”事件之后,两老把我捆着带到了医院检查。
后来那个戴着眼镜穿着白大褂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医生告诉了他们,我得的是抑郁症。
我曾创造过过一个月不说一个字的记录,后来他知道后十分惊讶连声问我是怎么做到的,我没回答,这并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
没有不透风的墙。我倒挂阳台的英雄事件很快就在班级甚至学校里像病毒一般蔓延开来。渐渐地我的外号不再是黑夜叉,而是神经病。面对着这些流言蜚语和指手画脚,我从来只是无视。
所以我没朋友,我觉得很正常。
她的班级就在隔壁,她经常被人左呼右拥地从教室里走出来。没有人相信四班的李青芜和五班的李青颜是姐妹,或许怕因为我这个妹妹而丢她连,可能她根本没有提过这些。虽然对得抑郁症之前都已经习惯一切的我来说她活得怎么样都无关紧要。但那并不代表现在。
拧开了水龙头,狠狠地往脸上抹了把水,或许是因为镜子上都是水珠,显得我的脸有些扭曲狰狞。那张不堪入目的脸上渐渐模糊又渐渐清晰,我看到了一张绝美令我厌恶的脸蛋。
“怕——”
镜子碎了,父母应声而来,惊恐的看着握着铁棍的我以为我又要闹事连忙阻止。
“青芜你不要这样子!”
“你闹够了没有!”
看来我终于激怒了他们了。真是一个不错的成绩。我欣赏着地上折射出光芒的碎渣的美丽。
“我要洗澡。”我面无表情。
我也没指望他们会提醒我注意碎渣,他们转身离开。
我捡起一片锋利的碎渣,轻轻往手腕上一划,血花霎时间绽放出来,这是我喜欢的颜色,我打开了淋浴,然后躺进浴缸。
是她发现我为我包扎。整个过程我没正视她一眼。
母亲死的时候,我和她都16岁。天下着雨,天空是不干净的灰色。葬礼上所有人都穿着黑色的衣服撑着黑色的伞。丑陋又老土。
她哭得昏了过去。而我一滴眼泪也没有掉,看着所有亲戚好友都去扶着她关心她,然后来指责我的没良心,我只觉得她很虚伪。我低着头撕扯着白色的玫瑰花瓣,让它们在雨中飞舞。这些可爱的东西在黑色的葬礼上显得格格不入。
我偷走了母亲的遗像,藏在了我的床头柜。
我的话更少了。
他。我从来没有关心过隔壁新来的邻居。那是一个养了一只猫的少年。我很少看见猫呆在少年的左右,而是经常蹲在阁楼上。那只猫叫小小。
我喜欢猫,喜欢猫的孤傲高冷。我学会用父亲给我的买教材的钱都用来给猫和我自己填饱肚子的东西。那天下午风和日丽,我抱着字母饼干和猫粮爬到对面的阁楼去找那只叫小小的猫。猫粮是喂小小的,而字母饼干是喂我的。
小小看着我并不逃跑,而是安静地呆在我左边,我边吃着字母饼干,边跟他说心事。
“嘿,你为什么要吃猫粮?”
我惊慌失措得抬起头,那个少年不知何时已经上了阁楼,我对小小说的那些傻气的话都被他听到了吧。
他歪着头耸了耸肩。我看见小小正滋滋有味地吃着我的字母饼干,而我嚼着的是猫粮。我感到耳根子有些燥热。我蹲下来摸了摸小小毛茸茸的头,然后再从阁楼爬到我家的阳台上。
我端着水杯到客厅里去接水,经过青颜房间,瞥一眼那没关上的门后那个卧在床上正在看着什么笑得如此欢畅的少女。
上帝作证我这是第一次进她的房间。她已经出了门。我发现了她的秘密。
她准时回来煮好了饭,父亲神情严肃地坐在沙发上,在她进房门之前叫住了她。
“李青颜!你给我站住。”
她无辜地转过身。父亲站起身,将手上的一些照片狠狠拍在茶几上。第一张照片便是一个穿着黑色T恤的少年在一面没有粉刷过的墙上用白粉笔写着:
李青颜,我喜欢你!
少年握着粉笔的手刚好停在那个感叹号的末端。我面无表情故意又端着茶杯从她身边经过,没看她一眼,但我感到了她在颤抖。
父亲第一次对她发这么大的火。我躲在房门后兴奋地听了一会儿,便从阳台又爬到了对面的阁楼上。我轻轻地呼唤着小小,却没再看到它白色的身影。
小小出车祸了。幸好只是伤了它的腿,我恳求少年让我带它去宠物医院包扎,但他总是不以为然说着没必要,这只是他捡来的流浪猫而已,他打算重新将它送到原来捡来的地方让它听天由命。我像疯了一般推开了他,然后搂着小小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我从小就很少拥有过疼爱,所有的爱都是给我的好姐姐李青颜的,因为她我受了16年的冷落,我跟小小没有区别,所以我要好好关心它爱它。
最后父亲将那些照片都烧掉了。
最后小小还是残疾了。
最后少年收留了小小。
最后我终于有了除小小以外的第一个朋友,这个少年叫苏洛。
他从没有嫌弃过我的丑陋还有古怪的脾气。16岁的夏天,他一直帮助我,让我不再抑郁。
扮她。伴他。
当半年前我将她的宝贝照片交给父亲的时候,从未仔细看过少年的脸孔。
当一年后他将他的女朋友带到我面前时,她惊讶的看着我,我愤怒的看着她。
她是青颜。
我没有再见他了,她也再也弥补不了我们姐妹的情感漏洞。不可原谅。我不再去找小小了。我又陷入阴影。有时候又想起谁了,就偷偷坐在阳台上,吃一颗猫粮。猫粮一点也不美味,它只能让我缓解悲伤。
后来我也知道了,苏洛那么关心我,帮助我治疗抑郁症,只是为了写一篇关于抑郁症的论文。我只是一个工具,用完便可丢掉。
我的床头柜里始终藏着母亲的遗像,但我从未拿出来看过。她是得胃癌死的。
在一个没有星星的夜晚,我捧着猫粮坐在阳台上,母亲的遗像立在了我的左边。今天是她的忌日。
她轻轻靠近了我,站在我身后。
“青芜,我跟你商量一件事情可以吗。”
我挪了挪,给她腾出一个位子。我第一次在她面前流泪,她却面带微笑。她像讲故事一样,面对着母亲的遗像说:
“青芜,你已经知道了吧。我是遗传了妈妈的外貌,这是上帝给我的恩惠,或许你嫉妒我幸运地遗传了她的所有,她的聪明,她的温柔,她的受宠。现在你也知道了,我毫无保留的遗传了她的胃癌。”
我狠狠嚼着猫粮,抬头不让眼泪掉下来。我以为这么多年我是恨她的。
“我也不清楚我还可以活多久。我也不求拥有着我可以拥有的一切,我很爱苏洛,他也很爱我。我知道你也是爱他的,所有我既不想让他难过,也不想让你悲伤,所有……”
“别说了。”
我别过头,我仿佛看到了小小的身影从阁楼闪过。
如她所愿,也如我所愿。
做完换脸手术之后没过多久,她便死了。我拥有了让我嫉妒了16年的美貌。按照她的意愿,我将她的墓碑立在了郊区的铁轨旁的荒草中。上面镌刻的是我的名字,贴着的是我的照片。我时时刻刻提醒我自己,我已经死了,李青芜已经死了,我现在叫李青颜。因为我除了外貌,其他身材和青颜都很像,所以他们都被我瞒了过去,我拥有着所有人的爱。
苏洛傻傻地跟我一起度过了几年,天真地以为我真的是李青颜。天真地让我心疼。
换脸的手术并没有多成功,从我的左耳一直到下巴有一条长长的疤痕,像一条蜈蚣,虽然对我整体的面目并没多大影响。我面对他们的疑惑,都是用“不小心从某某某地方摔了下来留下的”借口搪塞过去。
小小死的那一天,我告诉了他真相。他狠狠地删了我一耳光。我的伤疤很痛,血顺着脖颈淌到锁骨,染红了胸前的衣服,我抱着小小的尸体,在亲戚朋友的谩骂和路人的冷嘲热讽指指点点中离开了这个城市。
拥抱影子。
我偷走了一个人的身份,偷走了一个人的心。
我穿着黑色的大衣,缭乱的发丝遮住了那条长长的伤疤。青颜,你知道,当一个人真正把另一个人看成了她的全部,拥有了全部,也会付出代价。你为了他换了脸然后死去。我为了换脸成为他全部而每晚都承受着伤疤给我带来的痛,我承受着噩梦的折磨,我承受着最后所有人的唾骂,还有他的离开,你的离开,小小的离开。我为了所有,失去了所有。我心疼他一直把我当成你,忘了心疼自己,忘了心疼你,忘了心疼小小,所有后来所有人都要将我遗忘。
青颜的墓碑后面,埋葬着小小。
我抱着猫粮蜷缩在铁轨上,拥抱自己孤单的影子,细数着时光带走的我舍不得的一切和没有带走的悲伤。
扮她。
伴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