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世界，有了稍纵即逝的诚恳。
你把微笑留给我，未来像片飘摇的云层。
一
初三分班。我看到了他们。那些在老师们眼中败坏风气的人。
我曾几次目睹，他们居高临下的气焰，把作业本摊开在座位上，让恍惚的白映照他们骄傲的脸。我只能几近压制自己呼之欲出的惊诧，无能地挥动笔将一些烂熟于心的名字记在小册子上。那时候，我简直说不清自己的心情，明明他们知道他们不会做，却也总怀着一丝侥幸。以为他们会稍加搪塞，哪怕是抄袭我也不去揭露。这却并不是我发自内心的关心。我只是想，为什么，他们可以如此无拘无束的活着，把魔鬼的几月变成囚犯们的猖獗？
的确。他们的手脚被束缚在这方寸的校园，却丝毫无法挡住他们在黑夜中的狂欢。
下课的时候他们秘密的在厕所运动，偶尔从隐秘的书包里泛出一部手机，再用纸巾包裹好，由后排同学的传递交接。很多时候，他们把手机传到我这里，我有些惊愕的抬头，一下就对上了他们的脸。他们简简单单透露着最直白的讯息，他们看似顽劣却难掩稚气的脸。我一下就把准备抬起的手缩了回去。
对于他们的感情，我一向很矛盾。我以为自己的心是和老师们大大弘扬的那样，从鼻腔里嗤出鄙夷与决绝。他们是老师们口中的差生，他们的言行会坏了一个班级。只是偶尔，在某个阳光穿透尘灰的下午，我透过窗户看到他们逃课后欢呼雀跃的神情，那一种全数的幸福，为自己的机灵而沾沾自喜，为老师的焦虑而怡游自得，我一下子就沉到他们的笑里去。我把不易察觉的微笑留在窗边，却把一样焦虑的神情留给四处寻觅的老师。
那一刻，我知道我们的心在一起。
他们太不美好，是一枚印刻了太多瑕疵的璞玉，却至终难掩纯粹。
我们的闪耀，也许是经过了太多人为的雕琢，浸透了太久尘世的污浊，好看却不高贵。
二
鸟儿掠过树梢，留下恍然的疏影。太云淡风轻，会让人忘记路途的艰难。
似乎超脱的人都是这样。他们无疑是快乐又自私的，快乐的像要飞起来。
有好几次，我偷偷地躲在树木荫庇的地方，抬头便是碧海蓝天。我会看到他们在操场撒泼地向前跑，嘴张着老大，一往无前。跑的时候姿势太不优美，却不知为何爱上了他们飞奔的头发，那一缕缕笑着的，飞扬着的，在无尽滋长的燥热里迸发着的，不知躲避也不懂包裹的倔强。他们的人简直和他们的头发一样，把汗珠都划出棱角。周围是阳光，我在迷离的光线下看着他们的背影，一步一步地，越过我延伸的镜头，在匆忙的方寸定格。我快乐得也想飞起来。
我终于见着了他们真正开心的样子，和故作的从容太不一样，那是由心底向外溢出的幸福，伴随着赤红的脸与说不清楚的话。我想，这才是他们真正的青春吧。
有兄弟，有阳光，有跑道，有尚可自由的灵魂。这才是他们渴望的生活。他们不该蜷缩在冰冷的教室，教师的里风会吹的人骨头冷。老师的微笑里有几分危险几分戏谑几分压抑地愠怒，同学的陪伴中又裹挟多少不屑多少克制的反感，他们的微笑可能会凝固的。
为什么要说可能？也许我只是不想这个句子过于绝对。善良的人总会有善意的回应。
至少我不是那个接近他们却只想从虚伪的比较中突出优越的伙伴。我会是安静的旁观者。
一如在洒满阳光的跑道上，我看着他们渐行渐远。每一个跳跃的神情，每一声自由的呼喊，时空的安静让我看到了他们最美丽的样子，我们都溶在这脉脉不言的温情里。
婆娑的树影是这画面最朴素的背景。他们都美的没了边。
三
但也许太过年轻的我们，总学不会低头。
中考逼近，每一天都散发着竞争的火药味。我所理想的中学希望总是渺茫，除了努力我找不到任何捷径。但必须承认，坚持是最难也最费力的方式。
也是在时候，他们一如既往的惬意刺痛了我。为什么，他们还是可以那样的自由？一种名为不愿承认的嫉妒与不公感在此刻萌发。也是第一次，在我心里涌起一个词，那是一个世俗的词，世俗得让我恍然明白，原来之前对他们的理解都是我故为的矫饰。
但我却从来不曾想过他们会离开我的生活，像夏天平淡的一阵风，带不走一片云彩的变幻。我习惯了他们下课的时候最无聊却最快乐的笑话。习惯了彼此之间毫无征兆的挖苦。也习惯了看他们在操场上撒泼，甚至把衬衫都脱下来。我也许有一天终会和别人一样，带着几分骄傲的目光看他们。但我至少不会鄙视。我觉得他们依旧是他们，依旧有人性最本真的一面，变化的只是我们的眼睛。人总是在不经意间就长大，并不是他有了身体的变化，也不代表他有了青春的秘密，很可能只是当你以同样的方式面对眼前人，你的情感却出现了微妙的变化。过去是欣赏是羡慕是嫉妒还是喜欢，如今都不在是自己真实的情感。
时光会去费劲心思打磨一个人，他的理想他的纯粹还在，他的视野他自由的内心都学会了圆滑。
也许当我十年之后再一次看到他们的时候，我可能就会把鄙夷全数写在脸上。但我从来不敢想以后，谁会知道风雨过后是如何的风景？是日暖花甜，还是更大的风雨？
至少此刻，当我再一次注视他们的时候，我依旧知道他们是可爱的。只不过，可爱的有些部分时间与场合，这或许是我情绪变化的症结吧。
无论怎样，当我的世界沉浸于一片黑暗，他们却用岌岌可危的烛火支撑住黑夜的狂欢。让我们得以在混沌里搜索最初的光明，借用他们的火，去燃烧我们身体的柴油。那是原始的欲望，是人性的本真，是当我的世界黯淡，犹可独见光明的信仰。
那是可爱的他们率真的他们给我的，在黑暗中独行的坚强的力量。
四
每一个青春故事片，都曾让无数的学生感同身受。但却缺乏最起码的真实。哪怕他们的选景是如此不张扬的美丽，每一个台词都看起来摄人心魄，但那都不是真正的青春。青春故事的起始，发展与末路也许只是老师的一句话，一句话足以拆毁一个人的生活轨迹。
也是一次小小的冲突。他们不屑的神情对上老师扭曲的脸。我以为这是寻常的一次战争，作为旁观者的我们早已习惯这断续的烽火。关于规矩与自由的，关于理想与生活的，一次又一次，有无所畏惧的勇士替我们出征的战役。这场战役，我们身处同一战壕，只不过他们使用行动第一时间去对抗，他们原比我们勇敢得多。
这一次。老师却并没有选择忍耐。中考在即，每个班级争锋相对，不仅是我们，也是老师们又一年的教学拉锯战。几百个有限的名额，关乎着的却是几千家的灯火，还有老师灼灼的目光下一度昭然若揭的企图心——一张名为升学率的纸。
关键的时刻，他们是必须的牺牲。
就好像，即便母螳螂的心中淌过对伴侣的柔情，她依偎在宽大的臂弯下的，依旧是一双虎视眈眈的眼。她了然了所有他对她的好，她记起了一切有关乎他与她的飞扬的记忆，却依旧在他闭眼的片刻，磨光最后一寸匕首的锈迹。她始终要杀死他。那是生命的原始，包含了残忍的命运，在逃无可逃的洁白下更肆无忌惮的黑。
所以，走还是留，是他们必要的选择。
当我听见老师高傲的声音，划破我大脑的皮层，只有冰冷的问句在脑海里循环往复：你们这些人，究竟是走还是留？
仿佛是一句早已有所定论的结局。如雷霆之势下达的决绝，震得我松开了手中的笔。本以为安放好的冷静，终究随他们一并回归了心脏。小小的办公室里，只有假装来搬作业的我，和一群依旧不知低头的孩子。
究竟应该怎么办？哪怕我所看到的目光里没有一寸的焦虑，可是谁知道离开了学校，他们的路又该驶向何方？他们并不懂，也许只是一时的心高气傲，却不知老师目光里的不善。那是不留痕迹的走，没有欢呼和告别，有的只是他们无奈的一声叹息。
最后，我甚至看不清他们的面目，我只听见老师愈发急迫的疑问以及最终的最终他们蹙起眉下的一句告别。
-我们走。
一切的硝烟都已风散。落幕的背景，衬不起一个世界的伤悲，以及栽倒在暮色的肃杀里不知姓名的英雄。他们的逝去，换来了我们甘之如饴的生。他们选择志士般的就义，也许只为了一句我们的世界曾经有过你们。
曾有过一起撒泼的下午。曾有过快乐的想要飞起来的奔跑。
那是最纯粹最美好的记忆，褪去了生命本质的冷，世俗的凉。最后的一刻，有一双眼睛看到了我，那是转瞬即逝的目光，一样的纯净与善良。我至今无法忘记那一双眼，即便我记不清轮廓，也总记得，阳光把他的瞳仁晒出了岁月的味道。我们拥有过，也是最为奢侈的交汇，匆匆人海里再不到同样的一束目光，有着一样的恳切。以前我总以为爱人是要看他的眼睛，却从未想过，给我最大感动与的诚恳的，是陪伴过我初三绚烂而残忍的花季的一样是花季的他们。
湛蓝的天空里，飘过几片云层。它带走的，却不仅仅是匆忙的脚步。
带走的是我奢望的过于美妙的诚恳。
五
时间终究有走过一个来回。越来越淡的日子里，他们消失得如一片云彩的变换。
老师依旧笑着来上课，她以为在座的我们并没有谁回去刻意想念那些人。那些在他们的眼中一文不值的人。但我知道是他们错了，善良的孩子没有忘记他们，过往恬淡的日子没有忘，我也没有忘。
偶尔下课的时候，我会刻意走过他们的课桌旁，仿佛还能嗅到他们骄傲的气味。如今，那几张课桌摆成一排成为老师专属的座椅，为了方便对我们的监视，每个老师都选择了心照不宣的坐下来。有时候，我在想，当他们，高高在上的老师坐在这一张张椅子上，心里究竟是怎样的五味杂陈。他们是否还会记得那些流浪者不可一世的面孔，是否还是从心底扬起不自觉的厌恶还是一点点所谓的悲悯。高兴的时候快乐的不由自己的时候突然想起他们会不会牵扯一丝一毫负罪的哀怜？
有时候，当我一个人在教室里，看到那些后排的桌子，一种庄严霎那间攫住了我。我很想他们。想他们坏坏的笑。想他们闲暇时无厘头的笑话。他们是英雄，在我的心里。
我想收藏一些糖纸。在某些阳光明媚的下午，透着阳光把糖纸缤纷的色彩绽放在春天的风景里。到那里，最美好也最诗意的地方，我或许能找得到他们的影子。能找得到我兜兜转转寻觅了过于长久的诚恳。
花染雪欲梦 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