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1年级 小说阅读指导

倘若这一刻便是千山暮雪


上南中学南校 一汪菡萏水

  倘若这一刻便是千山暮雪,千是千诺,山是山彼月,暮雪……暮雪是……暮雪就是那个一身绯红翟衣在只影庭勾栏玉露台翩然起舞的那个女孩,那个,期待着跳最美的舞给心上人看的女孩。可惜,她永远也不能跳了……
   “我的千诺呢?你们看见我的千诺了吗?”
  见面前端茶递水的侍仆们面面相觑皆有难色,我拨开他们作势就要穿出竹幕重重低垂的深廊,不顾身后他们一声高过一声的叫嚷:“圣女大人!您要到哪里去啊……”我甚至还听闻到有人喊了一句:“大人要找的莫非是那个千诺少爷?”我心中微怒,边跑边道:“你才不知道我的千诺是谁呢!我的千诺只有我自己知道!”
  一出微带着霉味凉意的幽深长廊,夏阳绚烈的光晕便蜂拥而至地落满我的衣玦,映出我浓艳的绯红裙幅由深至浅叠了六七层的柔桡轻曼。两重心字衣襟间,大幅绣着居住在这个雁丘古城的人们寄予吉祥寓意的千瓣桃花。几乎全身上下披着红裳的我在这碧影婆娑的庭院中很容易被瞧见,感觉到后襟被人紧紧攥住,我真正意识到大事不好,逃不掉了。
  正感叹再也不要穿红色衣裙的时候,攥我后襟的人终于松了手,我转头愤愤去看他。那人也不回避,便直直迎上我那十分凶神恶煞的目光。炽热阳光的点点金色斑痕里,来者的肤色几近要成为透明莹洁的玉白,眼眸如同星空般凝绝幽澈,唇角一抹笑意映着明月魂魄的绝美清辉。他一身与这炽烈炎日格格不入的月牙白长衫,不显山不漏水地长身玉立站在我面前,仿佛这世间唯有他一人树下人静伫。
  他很像老迈祖母为我念的那些古神话故事里眉眼漂亮的翩翩少年,但祖母没有说那个翩翩少年也会有着令人生厌的居高临下的神情,我先前听仆人们说那是什么“王者之气”,我一点也不觉得,尽管他是长辈们早些年就为我定下的未来丈夫山彼月,尽管他是未来雁丘古城最有声望的山家家主。
  瞧见我都要哭出来了,山彼月顿时手足无措地放开了我。身边赶来的近仆七嘴八舌地蹲着身要哄我开心,可我一点儿也不开心,结果还是呜咽着哭了起来。泪水朦胧中遽然看见面前的山彼月一副比我更难过的难过神色,我立即就不哭了,掰过他的脸喃喃道:“哭的明明是我,你伤心什么啊?”
  他局促而不耐地清冷开口:“胡说,我没有!”
  我反驳道:“我刚才明明就看到了!还有,上次我们立过誓的!你要是再惹我哭,你就给我看你造的傀儡人偶!”仆人们的脸色骤变,不仅是他们,我看见山彼月的肩膀也不着痕迹地轻颤了一下。我浑然不觉地神态傲然道:“你现在不给我看你的傀儡人偶,一月后我以圣女之名向龙神许愿的时候就许愿要你们山家所有人的命!”
  “只影庭里是谁在擅提禁语!”
  是身着紫衣的老迈祖母来到了廊外碧萝累累攀爬的木架前,她含威注视着我。“圣女愚妄轻提禁语,莫非是要害死雁丘全族?”我连忙双膝跪地匍匐了下来,青石砖铺满的地板真是被骄阳这暴君烤得炙热,一跪下来我整个身子便酸软了。祖母镶满珊瑚珠玉的拐杖叩在我手边,那声音是我从未听过的严厉:“我雁丘一族,自古以制木偶傀儡来保长生不老,本就是有悖天道。三百年前雁丘归龙神所属,龙神因此私毁我雁丘王城,若不是九重天池贬罚,神龙怎么会甘愿每百年便答应我族圣女在祭祀大典上许的一个愿望?既然任圣女之尊位,便要恪守自己应有的本分。要你来山家只影庭受教,结果你学到哪里去了?”
  我吓得噤声不敢说话,身为雁丘城主的祖母从未对我这样严厉过。在我很小的时候他们就想法设法地瞒着我傀儡人偶的事,我虽然不知道是为什么,但我至少知道傀儡人偶是怎么一回事。我们雁丘自古便掌握了制造傀儡的秘术,那就是以各式木料雕琢为人类形态,并将自己魂魄分割一半给这个木偶,这个人形木偶便有了灵魂,会说话、会跳舞,简直跟个活人似的。人类活着的时候这个傀儡可以拥有自己的独立性格,除了和这个人类长得一模一样,他们其他的都可以不一样。他们相依相存,直到这个人类罹患不治或临近死期,人类的魂魄就会吞噬傀儡木偶的魂魄,取而代之存活在木偶的身体里,拥有更长久的寿命。而凡是踏足雁丘之地的人,他们的双眸都会被幻象所蒙蔽。虽然吞噬了傀儡灵魂的人类变成了一堆朽木,处于幻象中的他人的世界里,他们都是与曾经模样无二致的。
  我知道祖母虽是雁丘很有声望的傀儡秘术早期传人,此时此刻也应该是一堆腐朽的木块了,我看见的不过是幻象。但是只要是生活在雁丘的人们,谁逃得过自古延传至今的宿命呢?正胡思乱想之际,祖母忽然低声道:“暮雪,你可知错?若是知错,这次纲常就用不着抄了。”
  祖母果真对我极好,我怔然如梦呓语:“祖母……我知错了。”
  她先牵过我的手,又去牵站在不远处白衣若雪的山彼月的手,最后将我们的手轻轻叠在她手心里。我本不愿意和山彼月有多少接触的,可祖母在身边满脸欣慰地说着:“暮雪总是冒失犯错有了山家少主做夫婿那我们雁丘一族的长辈们就放心了……”这类的话,我总不好意思抽出自己的手。他的指尖玉一般温润的微凉,覆在我的手背上触感极为细腻而温柔。我不由思绪又溯洄到了我的千诺身上,我虽没有牵过千诺的手,但是他的手肯定比山彼月的还要好。
  想起了千诺,我就不由得心中一阵甜蜜欢喜。随意举眸一瞥,却发现山彼月正在定定望着我的脸庞,一看见我也望着他,他便神色平静地别过了头。我心下怔然一震,不知道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等我满心期待揣着白槿花去找千诺时已几近黄昏。海義山白槿树疏影罅隙间落霞斜攲似是漫天红花灿漫,灼灼从云端肆无忌惮燃烧起来白槿花的皎然颜色。我小心翼翼穿过覆满落花的碎白小径,一路分花拂柳,喃喃问着:“千诺,千诺你在哪儿?”未等语罢我便听见自巨大白槿花树上徐徐垂拂而来的低柔回应:“暮雪,我在这里。”
  我循声望去,一袭孔雀蓝色的身影攀援着白洁无暇的纷繁槿花树枝上斜倚,正静眄含笑俯瞰着我。他的笑容那样好看,宛若芳菲四月最滚烫的一记阳光,将我的目光灼亮。
  我的脸庞立即不可抑止地红了起来,只好害羞地摊开手掌将那朵我久久珍藏的白槿花给他看,谁知他的笑意更深,遥遥向我伸手柔声道:“暮雪,过来。”
  我的心跳如擂鼓,慢慢将手放在他的手上,只觉身子一轻,浓红裙玦如同凄艳的流星般翩跹流转,光影变幻间我已经稳稳坐定在白槿树杈上。树影重重氤氲着馥饶的冷香,冷香中有千诺微笑注视着我,他的眸中此刻只有我……我心绪微微一滞,这目光我仿佛在哪里见过,如此的似曾相识……脑海中蓦然隐现山彼月那静若止水的目光,他睇顾间竟有几分肖似此刻在我身边的千诺……
  我摇了摇头挣脱这些乱雪般的思绪,往事的雪泥鸿爪一点点描摹显现。
  千诺是这雁丘境内海義山白槿花林的主人。小时候我悄悄溜出只影庭玩逛海義山,山中奇峰险壑曲径飞瀑,我竟中途在山林间迷路不知归途。是千诺,千诺将我救下,他出现在白槿花绚烂开到濒临绝境的幽寂长河处,蓝衣若海浪,缓袖若轻云。他指点我归途,告知我来路,撷一朵小小白槿花予我,以花为约期日相见。
  从那之后,每次相见他都会在最后离别之时送予我一朵白槿花相约,我们遵守彼此的诺言已有整整十年。我想为千诺在这白槿树上跳一支红纻破阵舞,可我又担忧我跳舞时会落下树去。我将此事告诉千诺,他笑如春山:“你用不着跳,我就知道一定会很好看。”可我还是有些微微遗憾,那支红纻破阵舞我练了很久,虽跳不出“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绝艳韵致来,可是我在只影庭的勾栏玉露台一身翟衣起舞时,就连偶然间观舞的山彼月和祖母都叫好呢。
  想到山彼月我便有些气恼,这舞本是我想跳给心爱的人千诺看的,没想到竟会被他看去。山彼月怎么能比得上我的千诺呢?纵使他是未来山家家主,纵使他是雁丘古城无人不敬重的只影庭少主,纵使他被长辈们尊为千古绝代的年少有成,又纵使他十国九州八荒七宿六合五城四海三界二川都抵不过他一人,那又如何?他终究比不上我的千诺,永远都比不上我的千诺。
  这样想着着实无趣,我便对千诺道:“千诺,你为我唱支歌吧。”千诺略微思忖,尔后娓娓清唱起一支我从未听过的曲子,每一节曲调都如潇潇落花婉转低柔。千诺的歌声真好听啊,清凉而悠扬,仿佛纱幕半遮般隔绝了所有炙热炽烈的日光,唯筛余下满袖的细细柔晕与彻骨香寒。我倚在千诺肩上,嗅着他衣上令人安心的槿花的味道,听着他潺潺的低吟浅唱,那断断续续的歌中句词……无数雪白轻柔的花瓣落在我们身上,落在我明媚浓红的纻纱裙玦上,落下他玉色胜画的眉间,落过我戴着铃铛细镯的手腕,落入他腻白的颈上那几缕幽然生艳的墨发……
  他的歌声不绝如缕:“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俱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吹,来访雁丘处……来访雁丘处……”
  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我感到昏昏欲眠,倚着千诺的肩睡着了。
  感受到一阵轻微的摇晃,我朦胧迷蒙地半睁开眼,下意识地发现我正被一个人稳稳横抱着按照回只影庭的山林路径缓缓走着,还有数不清的一大群人提着万盏缀满红珝的翘棱纱灯跟在后面,那灯笼的光映地幽邃夜空一脉彤彤的红……我努力举眸想去看清横抱着我的人究竟是谁,待看清楚,那疏冷淡雅的侧颜……那漂亮端艳的眉眼……那不是山彼月是谁?!
  他居然是山彼月!他是怎么发现我在海義山的白槿花林的?我顿时在他怀里挣扎了起来,山彼月只是淡然垂下眼睑扫了我一眼,抱我的力道加地更重了。我欲哭无泪地无法动弹,只好不依不饶问着他:“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我顿了顿,又紧接着问:“我的千诺呢?你看见我的千诺了吗?”
  本来他一副根本不想回答我任何问题的模样,但一听我问他千诺在哪里,他却忽然凝视着我冷喝道:“你整天千诺千诺有完没完?你还有没有圣女的样子?天天被他……被他迷得神魂颠倒,他到底有什么好!”
  我被他冷不防的怒意吓得噤声不动,他一向静无波澜的眼眸如今充斥着我看不懂的复杂意味,甚至有些像他背后被夜空描摹出的那残月桃花般有着溅血的残酷颜色。夜风恻然吹拂着他的发丝,那发丝吹拂在我的脸庞上……他久久注视着我,目光仿佛在刻画着我的每一处轮廓……我久久注视着他,恐惧他再次做出什么极端的事……他的眸色渐渐黯淡了下去,转过头继续走着,再没有看我一眼。
  我无法不忧心我的千诺,可我又不敢再次对山彼月提问。他毕竟是我的未婚夫,我们的姻缘婚事是祖母那一辈的德高望重的人们都所期盼的。我自小眉间便有一朵浅淡的红扶桑花,大人们说我是百年难遇的圣女,我与他是命中注定要在一起的……
  可是我心中有千诺,至死方休。
  待进了只影庭前门,面前一派自己熟悉的高阁亭榭,山彼月将我轻轻放下。我有些心悸地不敢去瞧他的脸膛,正作势要直接穿过两侧竹帘高卷的长廊回自己的寝屋时,他却牢牢地从背后抱住了我。
  我不敢有些许动弹,他也并无什么言语,我们以极为冷凝尴尬的气氛紧紧抱在一起。我正思忖着有什么方法能推开他或者婉转拒绝我们的婚约又或者明确告诉他我喜欢的人是谁……但是,好像每一种方式都不能让我毫发未损地回去。
  正当我蓄势待发想豁出去转身一拳把他打晕时,他却忽然松开了我。
  “一个月后,就是向龙神许愿的日子。”他的声线压得很低,可是话意却让人不得不感到遽然的紧张。“城主……也就是你的祖母和雁丘的其它人们把你如珠似宝地呵护了十五年,你也该有所报答。”我的眼前是一片恍惚的树影,纯粹的晦翠清冷地半遮住了山彼月的脸庞。我忽然感到莫名的平静,死水微澜一般的平静,犹如掉进了冰霜轻覆的枯荷塘。
  “我知道,我活到这么大的价值也就只有这么多了。向龙神许愿我们雁丘一族长生不老不疾不亡云云以后,我们会完婚结姻,我会成为万古垂青的圣人,死后被葬在蒹葭水湄旁……一生众星捧月,一生媒妁依命,一生佳期如梦,一生无爱无恨,一生忧喜参半,一生不得所求,一生知己未逢,一生长相思念……一朝芳草,一朝爱恋,一朝厮磨,一朝离别……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千山暮雪……我心只影不得向谁去……阿月,我许你无暇白月光,谁许我千山暮雪景一场?”我阖上双眼可笑地自嘲着,泪水夺眶而出,“你只知道我喜欢千诺到了痴狂……可是阿月……我是个人……也有自己的心的啊……”
  他在花影疏香中静静等待月华一次又一次地打碎他映在青石板上的瘦影,我在等待他再次启唇抑止住我双颊滚落的泪光。他的身姿此刻肖似我的千诺,帛衣胜雪,翩影惊鸿。可他又不是我的千诺,千诺哪里会似他一般流露如此幽惋悲伤的神情呢?千诺的笑容就像是桃花莞尔、星玉生璨,他永远都不会有悲伤的模样的呀,他永远都是耀烁着他人目光的希望。
  千诺给予人冰雪中温暖的期冀,可山彼月就如同他名字的寓意一般,是落满青山彼岸的月光,他需要别人作为熹光映亮他的忧郁疏冷。我知道有很多人期望我能成为那一缕熹光,那我呢?有谁……能成为我的熹光呢?我也是需要熹光照亮自己人啊,我的熹光就是千诺,我只要我的千诺。我可以只要千诺,我可以抛弃曾经的绮罗珠履、华裾鹤氅,可是决不能失去千诺……
  只要千诺送给我的铃铛细镯还在,只要这铃声还能响起……我心若匪君,即亡矣。
  山彼月此时忽然笑了,很轻的一声笑,仿佛是嗤笑,又仿佛是自嘲。他转身离去,背影雪崖般料峭萧疏,影子在清冷月光下被拉得很长很长。
  我用自己仅剩的一个月的时间去一遍遍寻找千诺,却连他的步履踪迹都未曾寻到。
  一个月过得很快,祭祀大典上我盛装出现在雁丘王城景色最美的明月二十四桥上。我的祖母还有还有其他雁丘所有的人们都依长幼之分匍匐在青石桥面上,二十四洞石拱桥上的人山人海在夜色描摹下如同着了墨的画卷长铺,画卷的两端,中间,周遭,没有一笔是我的千诺……
  夜霭沉沉二十四洞明月桥,万人匍匐唯我独立。钟鼓激荡,礼乐嘶鸣,术士高歌,圣女起舞。夜风将我的绉纱水袖与裙玦飞扬起,倒映了桥下流水无暇的漩浪。耳畔是喃喃的古老咒语不曾停歇,望去是一轮明月与我咫尺相隔。我起舞的影子,就这样被这轮圆月所包容。那月色落在我的衣玦上,唤醒了远方神龙的黑影。
  我十指相扣,站在桥头期盼着那拥有着神灵的强大力量的龙的到来,按耐住心中升腾起足够吞噬我自己的恐惧,高声吟诵道自小便被要求烂熟于心的咒语:“斗、牛、女、虚、危、室、壁,北方七宿为证;井、鬼、柳、星、张、翼、轸,南方七宿结界!天地赐予吾洪荒之圣力,昼竞羲和之末景,夕照望舒之馀耀!雁丘氏九重天神在上,召神龙灵魄现世!”
  远方有闷雷巨声层层乍现,夜空赤燹连天。我咬破指腹,血珠浸着三分月色而落。巨龙蟒形的黑影随着圣女之血滴溅,瞬间开启天地洪荒之力自千叠沧浪重卷而来,霎时惊涛拍岸,桥面震荡,人海涌动恐慌。我踏着巨龙显现的影子缓缓向前,冷风猎猎似乎携来海義山上开满岭坡的淡淡槿花香。我一袭白裙散黑发迎着月光,迎着龙神惊天动地的嘶吼声,站在了拱桥最高处。
  我扬起残留着血痕的手指,定格住神龙的滔天巨浪。我听见神龙询我有什么愿望,那是极为低沉阴暗的语调,以我熟悉的古咒语言。每个人都在期望我许愿雁丘一族长生不老不疾不亡,祖母这样期望,山彼月这样期望,每个……每个将我小心翼翼如珠似宝生养大的人都是这样期望……每个人……每个人都是……
  我环视周围,四野寒蝉声,一城萧索色,光影憧憧不知我牵挂的人在何方……祖母为我念古神话时苍老的笑颜、山彼月与我青梅竹马时一起荡过的秋千、千诺为我轻吟浅唱时满山飞花如雪……那朵小小的白槿花,那攥住我后襟的手的力度,那歌声饱含的片片香寒、那拥抱时落下的泪水……还有、还有我腕上细镯那琳琅清脆的铃铛声,我心中埋藏了整整十年对千诺的爱恋……
  如果我向龙神许愿雁丘一族长生不老不疾不亡,那么这个愿望就会被实现,就会按照我所预判的命运依次轮迴下去,我与山彼月会完婚结姻,我会成为万古垂青的圣人,死后被葬在蒹葭水湄旁。一生众星捧月,一生媒妁依命,一生佳期如梦,一生无爱无恨,一生忧喜参半,一生不得所求,一生知己未逢,一生长相思念。
  我又想起了那日我倚着千诺的肩睡着了,做了一个极为美好的梦。梦里我将对千诺的思慕凝化为忘川最长的一条碧水川流,轮迴转生数次的我终生守着这条长河。到了夜里……明月照得河镜清婉莹澈,宛若我心爱的人踏歌而来时的那双瞳孔……岁月那样静好,我们没有错过与分离……
  我用我一生唯一一次的机会向龙神许愿:“我以雁丘圣女之名许下愿望,我希望——”我一直以来就希望——“请您帮我找寻到一个少年,那个少年,他的名字叫做千诺,他一身蓝衣清扬绝尘,他是海義山白槿花林的主人,他是我永生永世心爱的人!”
  他是我永生永世所心爱的人。
  一把剑从背后直直穿过我的胸膛,鲜血染红了我雪白的衣裳。
  我希望龙神能帮我找寻到一个少年的身影,那个少年,他的名字叫做千诺,他一身蓝衣清扬绝尘,他是海義山白槿花林的主人,他是我永生永世心爱的人。
  我缓缓倒下的那一瞬间,喷涌而出的血色染红了半边夜空,支离破碎的视线里朦胧交织着的是山彼月的姿影……他手里静躺着把淌血的长剑,他的眉眼被残酷月光照亮,描摹了眩目的悲痛。他支撑不住似的趔趄着身子,启唇说的是:“为什么……”
  滚动翻涌的惊涛骇浪……翻天覆地的雷鞭暴雨……不断被淹没冲毁的村庄林木,还有……断壁残垣中血腥乱溅的我的亲人们……怎么……怎么一回事?我眼睁睁看着面前沧澜洪涛层层席卷来,浮云裂斩万钧雷霆,风雨满城人嚎如鬼哭……
  龙神怒吼炸裂了长空,血雨腥风随着凉冽的夜风割伤了我的心……山彼月放下手中沾满血的长剑,俯下身子紧紧抱住了我,他在我耳畔悲声说:“三百年前,龙神答应我们雁丘每百年便答应圣女一个要求,可你不知道,它还开出了一个条件……”
  我睁大眼睛,不敢相信他说的话——“它的条件是,不许我们再次制造傀儡延寿……”他将我的手贴着他的脸庞,迫使我看着他的面容,“暮雪,你有没有见过一个人,和我长得很像?像得……就像是我的傀儡人偶……”
  我逐渐麻木的意识渐渐运转……那个少年,他的名字叫做千诺,他一身蓝衣清扬绝尘,他是海義山白槿花林的主人,他是我永生永世心爱的人。
  那个少年睇顾间,是那样相似山彼月。
  原来……原来是我暴露了族人们的秘密,是我让现在的一切变成这样……原来是我……我终于知道族人们为什么要从小瞒着我傀儡人偶的事……原来,他们怕的就是我会不慎说出这个不能说的禁语……我微微偏头,满目疮痍血色……无数骸骨残尸落在我身边,迎风吹来的是族人们苦苦挣扎的哀嚎声……还有……我自己身下愈来愈大的血泊……
  山彼月他……在哭?不对……是我的千诺……我的……千诺……还是……山彼月?
  “暮雪,我在这里。”
  “暮雪,你想见我的时候,就带上这朵白槿花,你就一定会见到我的。”
  “暮雪,你不要怕,有我在。”
  “你用不着跳,我就知道一定会很好看。”
  “暮雪,过来。”
  千诺的歌声真好听啊,清凉而悠扬,仿佛纱幕半遮般隔绝了所有炙热炽烈的日光,唯筛余下满袖的细细柔晕。我倚在千诺肩上,嗅着他衣上令人安心的槿花的味道,听着他潺潺的低吟浅唱,那断断续续的歌中句词……
  无数雪白轻柔的花瓣落在我们身上,落在我明媚浓红的纻纱裙玦上,落下他玉色胜画的眉间,落过我戴着铃铛细镯的手腕,落入他腻白的颈上那几缕幽然生艳的墨发……
  他的歌声不绝如缕:“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俱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吹,来访雁丘处……来访雁丘处……”
  风雨轰响,你不用为我挡下,龙神是不会伤害圣女的啊……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我悄悄溜出只影庭玩逛海義山,山中奇峰险壑曲径飞瀑,我竟中途在山林间迷路不知归途。是你,你将我救下,你出现在白槿花绚烂开到濒临绝境的长河处,蓝衣若海浪,缓袖若轻云。你指点我归途,告知我来路,撷一朵小小白槿花予我,以花为约期日相见。
  你说过……想见你的时候,就带上一朵白槿花,我就一定会见到你……可是……那朵白槿花被我的鲜血染红了……你会不会……认不得了呢……
  我最后的视线里,面前的山彼月变成了朦胧的月白色衣衫包裹的腐朽木块……
  原来,千诺在那天为我唱完歌后,他的魂魄就彻底消散了……
  倘若这一刻便是千山暮雪,千是千诺,山是山彼月,暮雪……暮雪是……
  暮雪就是那个一身绯红翟衣在只影庭勾栏玉露台翩然起舞的那个女孩,那个,期待着跳最美的舞给心上人看的女孩。
  可惜,她永远也不能跳了……
  千诺,我带着那朵小小的白槿花来看你了。
 
 
位置:发表区 年级:初中1 关键字:
作文id:822674 来源:原创 字数:7990 投稿日期:2015-7-2 15:12:00 点击:
  DONG东 点评

推荐3星:[DONG东]2015-7-2 17:1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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