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记忆里,我见过一个可以和母亲媲美的女人。
她留着波浪的头发,画着淡淡的妆,爱喝酒,喜欢插科打诨,谈话时,你不难发现她眉间藏着的桀骜不羁。她有着和母亲同样的年龄,但岁月好像不曾光顾她——或者光顾过了,因为她的皱纹似乎永远藏在心底,而不是脸上。
我习惯叫她平姨,当然是因为她的名字里带着一个平字。大抵是她的父亲希望她,为人安顺平和。只是世事难预料,人都是有野性的,你给了她一个方向,她往往会背道而驰。
我第一次遇见平姨时,是关于一次和母亲的离家出走。那时候心想着的远走高飞,至今都让我有些哭笑不得,因为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还是和母亲困在家这个牢里。但是每一次的反抗,都会让人心怀向往。
我吸了吸附在鼻子下的鼻涕,一脸好奇地问母亲,“妈妈,我们去哪。”母亲满腔怒火,想把怒气撒到我身上,但还是忍了忍,用手指了指我,说:“小小年纪,不要学你父亲那样狐疑!”
渐渐地我总是以为,负面的情绪是一种受难的表现,是一种劫。所以别人心情不好的时候,或者迁怒于你的时候,你不能受影响,你要知道,她只是在遭劫。不管她能不能走出来,你都要不能改变对她的真实印象。
当我打开门的时候,我看到了平姨,她穿着睡衣,左手握着水杯,右手还停留在门的把手上,她的嘴里咬着牙刷,说起话来含糊不清,她招了招手,示意我们进去。
“你真好,”母亲稍作停歇,拍了拍裙子上的风尘,如释重负地坐在了沙发上。“中午才起床刷牙,昨天晚上又很晚睡吧?”
只见厕所里传来几声漱口的咕噜声,紧接是一阵笑声,“阿徐你不懂,个人有个人的苦衷!你要是每天这么晚起床,过了三五年的,你也就习惯了,”“怎么,又离家出走啦!又和你爱人闹翻了?”她赤脚从厕所里走了出来,感到口里有什么异物,把头一伸,轻轻地吐到垃圾桶里。
“爱个屁!”母亲一脸厌恶地说,“以后别跟我说这么矫情的词。”
“那你叫我说什么?叫他的全名?我又不是没教养的人。”她把手一摊,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
“你还没结婚,你当然不懂。”母亲似乎是有苦难说。
“去你的,搞得我比你小很多岁一样的,你属猴我属羊,我还大你一岁呢!”她紧接着把头转向窝里的猫咪,“没结婚怎么了,我有猫猫呢。”
她抚着我的头,对母亲一阵埋怨,“你看看他的头,好几天没洗了,你这妈怎么当的?”
“滚,那是脂溢性皮炎,你果然什么都不懂。”
“你又没告诉我,”她一脸无辜,“快,去洗头去,阿姨替你按摩。”
“阿姨您好……”我一脸无邪的表情和过分的家教把她逗笑了。
她耐心地解释道:“你妈妈和我是小学和初中同学,都是自家人,客气什么啊傻孩子,叫我平姨吧!”
那一晚平姨带着我们去了游戏厅,母亲一脸的嗔怪和不安,“你小心一点,会把小孩子教坏的!”
“怕什么,五岁的孩子就是应该打打游戏的。”她用手搔了搔她的长发,用纤细地手指凌空指了指那些设施,对我说:“你要先玩哪个,平姨教你玩。”
至今我的手机还存着那种“推金币”的游戏,对他的喜爱可能就是那时候萌生的,投入一个金币,经过几道未知的坎坷,然后掉落在众硬币的某个地方,接着是机器微弱的推搡,通过轻微的移动,使前面的硬币掉落下来。
那一晚我们赢了几百个硬币,平姨给我换了一台赛车,我如获至宝。我一脸激动地放到地上试玩,母亲则在一旁叹气着,直摇头:“快谢谢平姨!”
平姨告诉我,自己16岁出去工作,那时候从自己家走路去工作,走了两个小时。然后一天累死累活下来的钱,就去打游戏,看电影,或者听演唱会。青春真是个好东西。
母亲无奈地笑笑。默认了。
第三天晚上,父亲打电话过来,说是要母亲回去。母亲大抵也消了气。收拾衣物准备回去。在收拾行李的时候,平姨在一旁叉着腰,一脸不屑地说:“结婚有什么好的!离家出走都搞得——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有没有出息?”
母亲只是一脸地赔不是,“对不起啊,这几天给你添麻烦了。”紧接着她看了我一眼,我立马就明白了:“谢谢平姨……”
她的脸色缓了下来,但还是一阵揶揄:“下次记得还来玩啊,没了你们,我只有和我的猫猫作伴了。唉!”
她握住猫的胳肢窝,帮助他站起来,猫先生也安顺的站了起来,任凭平姨玩弄他的前爪。
十年后的某一天,那只猫趴在那窝里辛苦地喘气,平姨跪在一旁,面色憔悴。她抚着它身上的白毛。说:“很辛苦吗?辛苦就睡一觉吧。”那猫呜咽着,起身,平姨便抱住他,她的黑发如夜一般拥抱着他,就这样抱着他过了一整夜。至此以后平姨便再也没有依靠。
我们回家后的一个星期,父亲和母亲又吵得不可开交。这一次父亲把矛头指向了平姨,说是母亲跟着一个堕落,不三不四的女人,迟早有一天会被染黑。
母亲这一次大概是有了觉悟了,提起行李愤而出走。我心里自然是很开心的,我把自己的感受告诉母亲,母亲继续迁怒于我,说:“不要这么幸灾乐祸,你总有一天,也是要建立一个家庭的。你不能学你爸,”她变了语气,“当然也不能学你的平姨。”
母亲和平姨是打小的好朋友,那时候放学了,平姨便带着母亲别人家的田地里偷甘蔗,或者番薯。母亲是天生胆小的人,畏畏缩缩地跟平姨后面。母亲跟我说,都不晓得那时候怎么了,偷东西有什么好的,不就是小番薯和烂甘蔗吗?
当事情败露,她们便撒腿就跑,主人在后面追赶谩骂。当追赶停止,她们兴奋地搭起砖头,升起炉灶,一边烧着番薯,一边咬着甘蔗。
再一次见到平姨时,她穿着一身黑色的褶裙,长发被烫的直直地,她躺在橘红色的巨大沙发下,眼神迷离,像是在一阵的胡思乱想。
平姨的父亲罹患胃癌,先平姨一步,走了。他生前也是个暴脾气的人,和平姨吵了无数次——希望她赶快结婚。
平姨则每次瞪着眼睛,以最恶毒的话咒着她的父亲,她说,我是生来爱自由的人,你们困不住我。说你死了我也不结婚。直到有一天,她的父亲在睡梦中离去。她的诅咒实现了。
凌晨的时候,我爬起来去客厅找水喝。今天格外地冷,仿佛这座房子的体温已在前半夜散发殆尽。
我还是颇为意外地看到了平姨——她穿着睡衣站在阳台,天光狠狠地砸在她的身上,以至于她看起来如此疲惫。
我以为我在做梦,困意让我精神恍惚。幼小的我想告诉她,太冷,快回去吧。我叫她,可是她只是兀自点了一支烟。
我至始至终都相信,那些烟雾是真实存在的,像是一种魂灵,一种生命,守护着平姨。
起风了,那些魂灵和生命统统被吹散。加速了那只烟,和平姨的燃烧。
第二天,平姨风风火火地赶过来,说是要带我去一个好地方。母亲一阵错愕,刚刚失去至亲,情绪如此反常。她把手放在平姨的手上,说:“建平,你没事吧?我们是三十多年的好朋友了,有什么事告诉我好吗?”
她一阵嗔怪,说你怎么能这么看我,我好了,从来都是。
我们到了这座城市唯一的海边,海风泛滥,我以为风声太大,根本听不见彼此的声音。可是母亲和平姨的对话却那么清晰。
“阿平,你认命吧。你不能永远一个人,或者和一只猫睡觉。”
“我不认命,”她的声音在风中沙沙地。
“幼时的时候,妈有一天告诉我,她说阿平,我和你爸爸没有感情,我们被困在一个房子下生活,生下了弟弟和你。那时候妈总是跟我唠叨这件事,我听不懂,现在我懂了,我身上流着他们的血,但绝不会步了他们的后尘。”
“那你找一个你爱的人啊!”母亲的声音也变得沙哑,情绪失控。
“不想找。”她狠狠地说。“我们是来玩的,说这些干什么?”
从那次以后,我和母亲便很少去过平姨家。大概是大家的心都冷了,母亲好像也说过这样的话,说“让她静一静。”
可是这一静,便是十年。
十年里,我学会了去网吧里打游戏,学会了抽烟酗酒。我想着,只是不要伤害别人的事情,我都可以做。然而母亲总是遏制我的欲望,并用一些惩罚教训我。然后在惩罚中,我总是想到平姨,想起了她的种种。
母亲偶尔也会提到平姨,总是一阵子的感叹,她说,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平姨。同是好姐妹,却是截然不同的道路。那时我已长大,懂得安慰和劝解,我说:“其实没有谁对谁错,人生在世,有因有果,这都是自己选择的路,谁有资格说谁是错误的呢?”
母亲久久的看着我,不语。
直到我的十八岁,母亲说她彻底不管我了,由着我去吧。于是我读完了高中,放弃了继续读大学。选择去北方,去做我喜欢的经商。
我也是在我十八岁的时候,重新见到了平姨。我是在一个酒吧门口发现她的,她戴起了一副黑色眼镜,依旧留着长长的大波浪,依旧喜欢穿长筒靴和鲜艳的衣服。皮肤没有以前好了,但跟同龄人比起来,却还是风韵犹存的。
她说她养了18年的猫死了。
我愣了愣,说:“节哀顺变。”她突然大笑起来,说:“哪里的话,这猫跟了我十八年,说死就死了,我怎么可以忘掉。你这话说的。”
我在想,如果当年她结婚了,至少猫的死不会对她造成太大的打击。她点起了一支烟,是软白沙,价格低廉但是味道真不是盖的。
我总觉得该说些什么,人群渐渐密集起来,熙来攘往的街市下到底有多少颗反叛的心。
如果说开始的开始,命运没有给我们埋下一颗种子,就不会一发不可收拾,但是如果不埋下这颗种子,又有什么趣味可言呢?
怪只怪,这花样年华太美丽,太刺激。也太炫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