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

　　我怀疑现在自己所站立的，是一片无垠的冰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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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凛冽的寒风无止地吹拂着，扑打着我的身体，像一把把坚冰穿过，一阵接一阵的冰冷。天，被吹黑了，像一块密不透风的黑布笼罩在这一片荒芜之地的四周，并渐渐缩小包围，随时准备吞噬这毫无生气的勉强才能称之为土地的地方。在这荒原中，没有人影，没有声音，没有光明，只有我，只有山，只有看不见的矿场以及看不见的矿产。 　
　
　　这里的土地不知是什么物质，似乎是薄冰却又透着些暗黑与泥土的味道。这里的泥土，没有沁人心脾的芬香，反而是刺鼻的煤油烟味。找寻半天才遇到一个小小的水洼，浑浊的水映出了我的面孔，形容枯槁，精神像是被风吹走，只剩下丢在一边的空虚的身躯。　　 　
　
　　山，名曰地蕴雪山；矿，名曰地煤山矿。 　
　
　　不远处，我发现一个人朝我走来。他穿着破残的工作服，面孔黝黑，唯一明亮的眼睛透着些希望，但羼杂了丝丝麻木。他很矮，皮肤干燥甚至开裂。他见了我，笑了笑，牙齿在皮肤的映衬下显得极白——尽管他很少刷牙，因为那似乎没有了什么意义——“哥，你来了。” 　
　
　　我从梦中惊醒，我在床上。身上尽是汗珠，我还未从梦境中解脱。那的确是一个噩梦。 　
　
　　三年前，弟弟顺从母亲，辍学来到山野挖矿赚钱供我读书。“你哥是有希望出人头地的，你爸爸走了，家里没有钱…”母亲搓着手，吞吞吐吐。母亲以往可不是这样，她说话时总是直截了当，带着乡村人的热情与豪爽。像这样说话还是第一次。弟弟的眼神黯淡下来，没有说话。 　
　
　　吃晚饭的时候，我嚼着那少得可怜的饭粒，弟弟转头对我说，“哥，你好好读书吧。”说罢弟弟垂下头收敛了以往对我说话时那一贯的微笑，径直走进了里屋。 　
　
　　我考上了一所有名的大学，可弟弟仍在挖矿。那个时代，一切都改革追求新事物了，我开始沉浸在朋友情师生情上，我认为他们才是我的精神支柱，他们可以在我失落时安慰我，寂寞时陪伴我。我整天沉溺于这些虚假情分中，大把大把地请他们吃喝玩乐，我不在乎钱的多少，每个月弟弟都会寄钱过来，我不知道赚钱的辛苦，又为了赶应潮流，钱便成了我憎恶的东西，认为它便是产生那么多黑暗的根源。可我用它换来了大笔大笔的人气，这是一件多么可幸的事。我知道每个月我都会有丰富的财富支援，然后便去换取狭隘的快乐，我那时坚信一句话：金钱定是粪土，任何时候都毫无正面价值。 　
　
　　我不知道那段时间我到底是怎么，是想打破普遍的人与人之间的冷漠的沙尘暴，还是青春岁月里的无知与恣意放荡？ 　
　
　　大学毕业的那一个夏天，我照例去邮局取弟弟寄给我的钱，却意外拿到了弟弟的信。信纸是一张日历封面的留白处，上面写有弟弟清秀的字迹——弟弟的字一直很好，可惜他只有初中学历——“哥，你可好？钱还够不够？这张纸是从老王那里借来的，字写在上面可能看不清，但我还是鼓起勇气写下了这封信，现在我的心畅快了很多。我想读书，读书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啊，你看你现在成了人人敬仰的人物。可十三岁的那个清晨，我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去挖矿赚钱，我不是喜欢钱，我也恨它，可我只想通过钱来表达我的亲情，流露我对这个家的爱，它的价值远远超过金钱本身，我相信。可现在我想学习，不想每天面对无穷尽的黑暗，它压抑着我，我快不能呼吸。你能寄几本书来吗？我想趁现在多读几本书，因为有好几次我差点被埋在地下，可一想起你们，我就坚持地爬了出去，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走出这无边的黑暗。觉民。” 　
　
　　我不相信我的眼睛，初中还没毕业的弟弟竟然能写出这样的信！只因为我早几年钻出了母亲的肚子，早读了几年书。父亲去世，家里必须有一个人退学，我的学习本不如弟弟，可是我多读了三年书，家里无法支撑弟弟再多读三年，于是弟弟退学了，这真是天大的错误。 　
　
　　我开始读懂弟弟的心灵，并且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当我吃喝玩乐的时候，弟弟正在无边的黑暗里满头大汗，而在黑暗中的人应该是我。以往那种请客的“豪放劲”烟消云散了，在我困难时，并没有阿黄小东来鼓励我。我发现自己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竟一直以来在笑哈哈地挥霍弟弟几年来冒着生命危险换回的血汗钱，现在的我是那么空虚，那么虚伪，我甚至为曾经自己感到极端厌恶。我无休止地开始做着相同的噩梦：弟弟被压在地下，临死之际不停喊着我的名字。我被这喊声猛然惊醒，额头渗出了汗珠，心跳个不停，惶恐充斥在深夜的黑暗中，没有了叫喊声，只有秒针悠悠转动的声音。我总是感到，某个地方坍弛了，裂口愈来愈大。 　
　
　　那个夏天，我去了西藏。站在一望无际的冰川上，忍受着寒风所带来的刺骨疼痛。弟弟走到我的跟前，他没有说话，我也没有，我们就那样静静地站着，一言不发，四目对视。是有多少年没有见面了？我难以相信面前的这个衣着破烂的男人竟是我的弟弟。地下仿佛喷出了一簇簇烈火，将我的心安理得，我的功利意识，我的一切的暗黑，全都烧毁。这火焰一直燃烧着，照亮了远方。 　
　
　　弟弟高兴地翻看着我带来的书，笑得像一个孩子，露出了我在梦中已经看到过无数次的洁白的牙齿。即使一次次在梦中出现，但当成真时，悲伤和惶恐依然猛烈地撞击着我的心。我独自站在矿口向下探望，一股刺鼻气息扑面打来，可我还是站在那里。除了一片黑暗，什么都没有。 　
　
　　可的确是有火焰喷射出来。是的，有的。 　
　
　　飒飒的风吹得我泪流满面。 　
　
　
　
　
　
　
　
　
　
　
　
风随 　
　
写于2012/8/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