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太婆一天天消瘦下去,不再健壮了,神志也变得不清楚,说话语无伦次,常常忘记自己有没有吃药,有没有吃饭。好多亲友来看她,她只是茫然地望着他们,好像谁都不认识。一个周末,妈妈又带我去看太婆。我走到太婆面前,像小时候淘气时那样伸手抚摸她脸上因衰老而松弛的皮肤,问:“太婆,还记得我吗?”一直处于半醒半寐状态中的太婆忽然睁大了眼睛,嗔怪道:“嗨,你这个熊孩子,我还能不认识你了?把手拿开,摸啥呢!”
姨婆走过来,说:“小然,你小时候太婆可是整天抱着你,给你唱歌谣,什么‘一扭二扭赶快扭’,什么‘今年雨水大,冲了葫芦架’。你妈下班回来,你就唱给你妈听。你妈说,外婆,是你教的吗?你太婆就很不好意思,脸都羞红了,说,我哪知道她一两遍就能学会啊!”
妈妈乐个不停。圈椅上的太婆却又眯起双眼,仿佛什么也没听到。
我小学时代的最后一个暑假。
“我彻底厌烦了我妈整天逼我做试卷的日子了,所以又逃到你家来了!”宛冰把她的背包“砰”地砸在我的书桌上,把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扔在床上,“还有那个文一钦,简直让我烦透了!”
这次是苏姨把宛冰送到Z市公共汽车站,给她买了票,她自己乘车过来的。我羡慕她是如此大胆又独立的姑娘。
“喂,苏宛冰大小姐,你能不把所有东西往床上扔吗?”我指着床上的那些衣服、书本以及一些洗漱用品,“你打算晚上抱着它们睡?”
“行行行,萧孜然大小姐,我马上收拾。你的书桌也够乱了。”
我一边手忙脚乱地整理着书桌,一边苦笑着继续听她诉苦。
“我妈说明年我就要小升初考试了,天天把我关在家里没完没了地做试卷。不就是个小升初,至于这么夸张吗?要是到我中考、高考的时候会变成什么样子啊?她还说,要是我明年考上二中,她就给我一份奖励,要啥给啥。”
“你想要什么奖励?哦,反正也不着急,你还有一年的时间可以考虑呢。”
“我已经想好了。”宛冰平静地说。
“是什么?”
“让我妈离婚。”她说得一字一顿,语气冷冰冰的,完全不像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
“天啊宛冰,你不要再折磨你妈妈了,她一个人辛苦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满意的人,有了一个家……”
“文一钦有什么好的?”宛冰冷冷地打断我,“我妈怎么偏偏看上他了?小然,虽然我爸在我印象里越来越淡了,但是我敢肯定我爸跟他完全不一样。他粗鲁、不讲理,每次我一不顺着他的意思,他就骂我,可是谁怕谁呢,我也跟他吵呀,我还会摔东西呢!然后他就指着我的鼻子,‘苏宛冰,你妈没把你教育好,可是老子就不信管不了你了!要耍脾气去大街上,别在这儿耗子扛枪窝里横!’他不配让我叫爸!不配!”
“你不喜欢他就少和他说话,但是不要拆散他和你妈妈。大人的事,我们还是别管了,对谁也没有好处。”我尽自己所能劝慰着她,即使我知道这没什么作用。
“那为什么你妈不给你找个后爸?”
我一时语塞,半晌才支吾着说:“也许她想找,只是不告诉我,然后也没找到合适的。我不想管这些事。你也不要管你妈妈和文叔的事,免得他们不高兴。”
“你不理解我。”
“我理解。”
“你不理解!”宛冰桀骜不驯的眼神里透着凛冽。
我愣住了。片刻后,我看到了她眼中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
太婆是那年八月去世的。那天下午,大雨滂沱。太婆觉得有些疲乏,就让外婆扶她上床歇息。她躺下不一会儿就睡着了。此时她身体的每个器官都太累了,都想歇会儿。她的心脏首先罢工了。外婆发现不对劲,立刻叫了救护车。可是送到医院,太婆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
得知这个消息,我感到心口和嗓子里都像堵了棉花,说不出话,也流不出泪。我默默来到书房,从窗户向外望。这座幼儿园还是办不下去了,已然人去楼空,等待被改成家政公司。滑梯、跷跷板都拆掉了,只剩下秋千和画在墙上的那些小动物。那些在这儿欢笑的孩子们不见了,在窗户后面充满慈爱地注视着他们的太婆也走远了。
“不要伤心啦,太婆也八十好几了,活得岁数不少了。如果她现在没有走,以后没准更遭罪。”身后响起宛冰的声音。
“你居然说这种话,也不考虑我的感受。”我哽咽着。
“我说的是事实。太婆是没有痛苦地离开的,就像做了个梦,醒了就在天堂了。不像我爸,英年早逝。我妈说他是在重症监护室苦苦挣扎了两天后才走的,他那么舍不得这个世界。”
“可是我舍不得太婆,太婆也一定舍不得我。”
“我不理解你,正如你不理解我。小然,我体会不到你和太婆的深厚感情,你也不能明白我有多么想让我妈离婚。人都是这样,互相不理解,所以互相埋怨,可一旦意识到这一点,就会发现彼此之间已经扯平了,谁也不用愧疚,不用道歉……”
她现在说的话更是让我一头雾水。宛冰就是这样,她身上有种微妙的东西在闪光,也许那就是所谓的早熟吧。
几天后,太婆出殡,妈妈去了S村。我哭着无论如何也不要去,妈妈无可奈何只好让我和宛冰一起留在家里。我不愿去把自己包裹在沉痛的气氛中,不愿举着花圈跟着送殡的队伍走上那条看不到尽头的土路,仿佛不去面对这一切,就可以不接受这个现实,然后骗自己说,太婆还在老屋里,有空时我还可以去看她,推开那扇黑色木门,太婆就坐在圈椅上对我笑。
(五)
又一个闷热的夜晚。我和宛冰躺在床上开“卧谈会”。
“小然,你说,我们也算有缘吗?”
“是呢,如果那年你妈妈不带你来我家,我也许永远不会认识你。”
“对呀,而且我发现,我们有些方面很相像。”
“嗯,有时我觉得我们是朋友,有时觉得我们是姐妹。”
“你马上就要读初中了,我也六年级了。可能以后好多年,我都不会再来陪你过假期了,甚至我们可能好几年不见面。”
“为什么?”我吃了一惊。
“虽然现在我的学习成绩还可以,但是远远达不到我妈妈的要求,她一直让我做试卷直到我抓狂为止。她觉得你成绩好,可以帮助我,可是又怕我们俩只顾得上贪玩顾不上学习。这次我出发之前她说,如果开学之后我的成绩没有提高,她就再也不允许我假期过来了。”
“哦。”我不能完全理解她。我的妈妈一般不过问我的学习,而我无需多么费力,就能取得一个让她满意的成绩。
“就算不把我关在家里学习,我妈也会把我叫到她店里帮忙的。她打算在经营五金店的同时再开一家照相馆,到时候肯定特别忙。总之,我永远没时间做自己想做的事。”
“你喜欢做什么呢?”
“给我小时候的布娃娃做新衣服,随便找块布料,自己剪,自己缝。”宛冰难得用这么欢快的语气说话,“我也喜欢去商场看各种新款服装。我一直是我们班最时尚的女生之一,我穿什么,我们班就流行什么。”
“这些我都不懂。”
“我还喜欢陪你在Q城到处玩。我喜欢Q城,这里到处都是绿树、草丛,还有那么美的公园,不像Z市,到处都是工厂、烟囱、垃圾箱……”
但是Z市更大,也更繁华。
“宛冰,如果你还想来,可以和你妈妈好好谈一下。”
“那要等以后咯。现在我还是学得乖一些,好好听她的话,等我明年考上二中,就跟她讲让她和文一钦离婚的事。这件事我一定要跟她讲清楚。凭什么你妈妈可以不给你找后爸,她就偏要给我找。”
“好了,咱们不要说话了,快睡觉吧。”。我不想再讨论这一话题。
“小然,你答应我,以后要长得很好看,很高,有个好身材,考个好大学,然后你来找我,我给你设计新衣服。晚安。”
“好的,晚安。”我从窗帘的缝隙里看到了夜空中的星星,它们如此可爱。外面的蟋蟀、纺织娘等昆虫还在不知疲倦地鸣叫。
宛冰回家的前一天,要求我送她几件小东西作纪念。我想起我藏在衣柜里的龙头拐杖,那是太婆留给我的纪念啊。我不禁哑然失笑。我们一生中都在不停地分别,所以需要不停地留纪念。我打开妈妈送我的木匣,里面是我自己收藏得一些宝贝,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无非一些雨花石、鹅卵石、书签、明信片之类。我把雨花石和书签都送给了她。她一言不发,把它们装进书包的夹层。
太婆过世后不久,外公把工厂承包给了我家的远房亲戚,跟外婆一起去了T市的舅舅家,帮忙照看小表弟。从此我再也没有去过Z市。
(六)
宛冰预想的没错,我一连几年都没有见过她,只能从妈妈口中得到她的消息。宛冰以不错的成绩考上了Z市二中。苏姨和文叔并没有离婚,他们果然又开了一家照相馆,苏姨还怀上了宝宝。宛冰却越来越叛逆,表现出了强烈的厌学情绪,精力都放在穿衣打扮上,甚至开始学坏了……
妈妈每天很晚才回家,我和她的交流越来越少。后来她甚至不再告诉我关于宛冰的任何事。
中学里竞争激烈,我也不再拥有那份高居榜首的骄傲,每天下午放学回家,匆匆忙忙吃过饭就埋头于作业中。心烦意乱的时候,我把课本丢在一边,随意从练习本上扯几张纸就开始给宛冰写信,写完一张张叠好放在抽屉里,却因为不知道去哪里买信封和邮票,一封也没有寄出去。不久后那些信被妈妈发现了,她对我大喊大叫:“我整天忙得不行你还不体谅我,不好好学习还整天写信写得挺带劲!以后我不会让苏宛冰来咱家了,你也别和她来往了!怎么,你也想跟着她学坏?”
我咬着牙撕碎了所有的信,想哭,却没有眼泪。我和妈妈的距离已经越来越遥远,我们互相关闭了心扉。宛冰说得没错,彼此不理解,所以才会互相心生埋怨。也许多年后回望过去,一切都释然了。
Q城新建了几家工厂,烟囱里冒出滚滚黑烟,同时还开始了大规模的拆迁,施工的噪音不绝于耳。水晶街却在几次拆迁风波中幸存下来。妈妈说她恨不得我们家快点拆迁,分套新房子,哪怕是暂时出去租房子住,只要能离开这破地方,换个新环境。我却舍不得这里,这里承载了我太多的童年记忆。
高二寒假,大年初二的上午。我家的大铁门忽然开了,进来的是苏姨和文叔,后面跟着宛冰和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那应该就是宛冰同母异父的妹妹了。小妹妹嘟着嘴一副谁也不睬的样子。“喂,文若璇,我招你惹你了,这副样子?”宛冰用手食指在她的小鼻尖上轻轻刮了一下。
宛冰长高了,但与我相比还是差了三四厘米。除此之外,她并无明显变化,依旧是那个文静清秀的姑娘,看不出任何学坏的迹象。她的衣服也不是什么奇装异服,酒红色羽绒服,彩色条纹毛衣,浅蓝色牛仔裤,一看就是学生的打扮。
不,她还是变了。她的眼神少了几分灵动,变得黯然。是生活磨平了她的棱角吗?
午后,我叫上宛冰,去街上散步。前几天下的那场雪还没有化完,花坛、菜地以及无人打扫的路面仍是一片洁白。
“还记得当年下了雪,我们俩在我家院子里,把雪一捧一捧装满了咸菜缸吗?”我在没话找话。她点头。
“还记得那年夏天我偷偷带你去水渠里玩水,结果我光着脚踩上了碎玻璃吗?”我又问。她笑了一下。
之后是长时间的沉默。
终于,她开口了。她对我讲起她这几年的生活,那年夏天她努力考上了Z市二中,可是开学后她却对学习逐渐失去了兴趣,只剩下满满的倦怠和力不从心。课堂上她的心思一不小心就飞到九霄云外,课余她用上网聊天、看漫画、逛街、化妆等方式来打发时间,就这样勉强熬过了初中三年,中考不出意外地砸掉了,苏姨花了钱让她进了二中的高中部,但是她在那里感到无比压抑。老师对她彻底失去耐心后把她调到教室的最后一排。她也有过认真听课的想法,但是她一上课就昏昏欲睡,浓咖啡和同桌的提醒都无济于事。苏姨也对她失望了,任由她混混噩噩度日。她看不到自己的未来。
我没构思好自己该说什么,于是我选择了做一个忠实的倾听者。
那天我们散步归来,宛冰一家就匆匆告辞了。重逢更不知要待何时。
(七)
“你这丫头,再这么一副怯生生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我就不带你出来逛街了!简直给我丢人!你爱买不买!”收银台前面,妈妈对我发火了。
离家上大学之前,妈妈带我去商场添置新衣服。琳琅满目的各式衣裙令我眼花缭乱,不知该挑哪一件。我只能像木偶似的,妈妈塞给我一件,我就去试衣间试穿。我讨厌买衣服,但为了有漂亮的新衣服穿,我还是尽量耐心去一件件试穿,再去一次次照镜子。在镜子前我感到浑身不自在,手和脚都不知往哪儿放,过了半天,仍然不知道该选哪件。真想逃离这个地方。最后我硬着头皮挑了一条裙子,妈妈却说我穿上它活像一个长了腿的晴天娃娃。
如果宛冰在这儿就好了,她一定知道当下流行什么款式,也知道什么样的衣服适合我。
宛冰,宛冰。我就这么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她。她现在过得好吗?
回去的路上,我问妈妈:“宛冰现在怎么样了?”
“她呀,功课一团糟,文科理科都不行。她想学服装设计,参加艺考。你苏姨起初不同意,后来也答应了,说大不了以后进服装厂工作,至少有个出路。”
“宛冰学这个应该很合适。”
“也没那么简单。宛冰正在外地学美术呢,她又没什么美术基础。学这个专业也是烧钱,不过你苏姨现在不缺钱。”
宛冰,原来在时光流转中,你没有弄丢你的梦想。那么,你就像风筝一样用力去飞吧,那片梦想的天空终会属于你。我在心里说。
(八)
竹林和公园里的每一条小路都被重新用青石铺过一遍,还新修了几条宽敞的柏油路,可以在里面骑着自行车兜风了。不过,为了空气的新鲜,这里不允许机动车通过。那些丛生的、蔓生的杂乱无章草本植物也几乎不见了,刚刚修剪过的翠绿的草坪,散发着好闻的青草香。这里栽种了更多的竹子和树。花坛里的各色花朵竞相开放。我想起小时候和宛冰一起看过的那些关于花草的图书,我依然喜欢那些观赏植物美丽的名字:石竹,紫茉莉,大丽花,月季,蜀葵,酢浆草,锦紫苏……
那条小水渠已不见踪影,水库被改造成了一条更长更宽的人工河,与Q城另一处水域相连。里面的水也清澈了许多,可以看到有红鲤鱼在水里游动。这儿甚至还建造了音乐喷泉。
两年里,儿时的乐园竟然变化这么大。
I close my eyes,the lantern dies 我闭上双眼,华灯渐灭
The scent of awakening,wild honey and dew 令人清醒的香气,那是野蜜与露水的气息
Childhood games,woods and lakes 孩提时代的游戏,流连在林边与湖畔
Streams of silver,toys of olden days 银色的溪流,昔日的玩具
大学里的生活依旧忙碌,只是我感到心里越来越空。或许是为了填补这种空白感,我听了数不清的歌。内心不安静的时候,我常常单曲循环着Nightwish(夜愿)的Meadows Of Heaven(天堂牧场)。它的旋律并不是跌宕起伏,乍一听也感觉一般,可是仔细回味之后,却有一种深入人心的力量。
The flowers of wonder, and the hidden treasures 奇妙的花朵,隐藏的宝藏
In the meadow of life,my acre of heaven 在我生命的牧场里,在我天堂的领地上
A five-year-old winter heart 一颗五岁的冰雪般的心
In a place called home 在一个叫做家的地方
Sailing the waves of past 航行在往事的波浪里
我独自坐在大槐树下的石凳上,直到天色渐暗,公园里的路灯一盏一盏亮起来。灯光倒映在泛着波纹的水面上,波光粼粼,宛若碎了的金银。
妈妈说我去大城市上学之后变得成熟了,出门不再显出怯懦的神色,也不再缩手缩脚了。我却感到了些许无奈。
回忆汹涌而至,往事的画面一帧一帧在我眼前放映:太婆坐在书房的窗前看着幼儿园的孩子们嬉戏,我和宛冰在公园里玩耍,妈妈和苏姨在聊天……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发自内心的微笑,那微笑温暖得我一眨眼就有眼泪掉下来。
我的眼泪,终于又回来了。
Rocking chair without a dreamer 摇椅上没有了做梦的人
A wooden swing without laughter 木制秋千上没有了欢笑的人
Sandbox without toy soldiers 沙盘里没有了玩具小兵
Yuletide without the flight 圣诞季节没有了飞翔的圣诞老人
Dream bound for life 生命的梦想有了界限
宛冰如今在她曾经向往过的大学里学着她喜欢的服装设计专业。我再也没有联系过她。不是不想联系,而是我不想询问她这些年经历了什么,也不想一开口只有几句苍白无力的寒暄,我更害怕我会发现我们早已不是同一世界的人。那么多的人,在时光里走散了,就像风中的蒲公英。散了就散了吧,抓住他们可不是凡人力所能及的。岁月和故人,本来就是人间最留不住的。
如果我和宛冰还有必要再次相遇,上天会安排我们重逢的。
我要尽力做一个坚强而阳光的女子,太婆在天上也一定会为我感到欣慰的。
Flowers wither,treasures stay hidden 繁花凋零,珍宝依然隐藏着
Until I see,the first star of fall 直到我看见秋日的第一颗星辰
I fall asleep and see it all 我渐渐入睡,在梦中看到了一切
Mother’s care and color of the kites 母亲般的关爱,风筝的色彩
时光深处,仍然有一片让我的心灵肆意驰骋的牧场。那儿是我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