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不留痕迹地生活

她曾经读过我写的某一页文字，然后问我：“你写的都是时光的痕迹吧？” 　
　　印象里，诺非常喜欢说“向成熟交的税”，“挫折都是向成熟交的税”，“疼痛也许是你向成熟交的税”，“你把成长道路上付出的代价都当作向成熟交的税吧”。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她，诺，所谓的成熟无情地剥夺了我们的纯真、童心和想象力，为什么还要让我们交税，难道是为了换取世故、自私等等我们孩提时代深恶痛绝的东西吗？ 　
　　前不久，我看到她在空间日志里写：“生活磨平了我们的棱角，原来什么都不怕，现在是不是没有不怕的了？”我的心莫名抽搐了一下。 　
　　她写道： 　
　　“我们的心，或许是柠檬吧。但是每次，心里摇晃的一杯酒，或许加了水，或许加了苦药，但都是满满的一杯酒。” 　
　　“每次都咬着牙不放弃，顽固得像个一根筋。指间沙而已。” 　
　　“生如蜉蝣。我们用自己的心力编织出自己的世界。” 　
　　…… 　
　　她一个人在武汉，也该是很不容易吧，那么多过去没有勇气面对的事情，必须独立面对，但她从不对我说起她遇到的困难。 　
　　我想说，诺，不要告诉我，你也开始怀疑生活了，这样我还怎么能找到生活的信仰，找到足够的热爱生活的理由呢？等到何时，我们才可以在某个干净的午后，坐在一起喝着茶，单纯地聊着田野里的风？ 　
　　 　
　　 　
　　我拧开水龙头，冷水冲洗着我的双手，冰凉的感觉从指尖蔓延开去，仿佛沁入骨髓。无数次，我失神地重复着这样的动作。八年前，还有婧在我身边陪我做这件事。“我妈妈说，冷水可以预防我流鼻血。”她说着掬起一捧冷水，洒在脸上、脖颈上。“婧，你发现了吗？每次长时间用冷水洗手之后，过一会儿手指反而会觉得特别温暖。”十二岁的我，兴奋地把这一新发现告诉她。 　
　　我们认识了十六年，占我们年龄的五分之四。 　
　　小学三年级，她在墙上涂鸦：“张大仙和夏淙淙是好朋友。” 　
　　初二那年，我在作文中刻意卖弄文采似的写道：“时间像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它翅膀上的花纹宛若满天星辰。婧，我们就这样为它着了迷，一起跟在它后面跑，一直跑了将近十四年。” 　
　　高二那年，煲电话粥时，婧兴致勃勃地告诉我，她下定决心要学医了。一年半以后，她放弃了学医的想法，我却选择了与医药有关的专业。 　
　　大二那年，每当我心中一潭秋水般的宁静被混乱喧嚣所取代，都会在QQ上骚扰她，向她诉说我的苦闷。她的回答永远都是那么经典：“你哪里苦了，想想我，我还要学第二专业呢。心情不好就看书，因为课本是永远不会背叛你的。” 　
　　说过要做一辈子的朋友，说过要做不让彼此失望的自己，其实我很害怕，害怕我们走着走着就失散了。我写过那么多有关她的文字，也许仅仅是想留下一些痕迹，证明我们一路跌跌撞撞地走来，断断续续地相伴。 　
　　 　
　　 　
　　 　
　　 　
　　 　
　　“傻瓜，你就不会好好的？我知道你不容易，可是你要记得对自己好。好好照顾自己，没有什么值得你跟自己过不去，有脾气也别拿自己出气……”暑假的一天，黄昏，在路边，Panda絮絮不止地教育着我。 　
　　对于他苦口婆心的劝说，我始终报以一脸无奈的苦笑。他见过我茫然失措的样子，见过我失魂落魄的样子，他还见过我颓废得不像话的样子。我以为他早就对我无语了，但是他说，你的故事很曲折也很精彩，你的未来，也会一天天变得美好。 　
　　“你一定要对自己好，就算没有多少人能为你的安好而高兴，可是，如果你过得不好，那些讨厌你的人就会高兴了。哪怕仅仅为了不让那些讨厌你的人开心，你也要对自己好不是么？” 　
　　我一时竟有点哽咽。片刻后，我指着身后的站牌，说：“你确定我们在一个写着1路和10路的站牌前能等到22路公交车？” 　
　　“你放心，我确定。” 　
　　他有一种超出了实际年龄的冷静和沉着，思想也早熟，这些决定了我只能仰视他。然而他并不古板。“卦蝌专吃不上自习的孩子。”在我偷懒的时候，他会这样跟我开玩笑。我怎么督促自己也做不到像他那样天天晚上泡在自习教室，有时还要为班级工作忙到凌晨。 　
　　在学校，收到明信片，室友跑过来起哄：“哟，给我看看，是不是从西安寄过来的啊？”“看就看呗。给。”“我看呀，你们两个，有戏！”“就是多年的铁哥们，目前，没有往那方面想过。”“切——” 　
　　也许明信片比短信和邮件更易于把生活的痕迹保留下来。碳素油墨，倔强的字迹，书写着温暖的句子： 　
　　“世界不会与你为敌，你应该是个阳光的孩子。” 　
　　“上海是一个不会下雪的魔都，不晓得在那片雾霾之中，你能看得到未来希望的微光和属于自己的那份温暖吗？” 　
　　“外面的社会很凶险，你要学着适应它，同时保护好自己。在将来的某天，你会发现，你长大了。” 　
　　…… 　
　　Panda，我只是路过了你的世界，也没有留下什么明显的痕迹，我以为你只是把我当作路人甲，而你却为我阴霾的天空增添了一抹湛蓝，给我单调的生活或多或少涂上了明媚的颜色。 　
　　 　
　　 　
　　 　
　　 　
　　 　
　　“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回来啊？说好假期要一起出去玩的，又要变成空头支票啊？真是个熊孩子！” 　
　　“唉，学英语呢，雅思，要学好长时间，可能回去几天，我也说不准。” 　
　　莉，虽然友谊不是交易，虽然你说我们是相互温暖的，但是，我总觉得亏欠于你。 　
　　十七岁时，你把坐在地上浑身发抖的我拽起来，拉着我下楼，穿过操场，拖到了学校另一头的医务室。我没有带钱，你跑回教室拿了钱，又飞奔过去，气喘吁吁，满头是汗。 　
　　十八岁时，我看到你头上缠着的纱布和染红衣领的血渍，那样触目惊心。我无能为力，只恨自己没有替你挡住那个向你砸来的板凳。我知道那不是我的错，我不必自责，可我还是在心里一遍遍说，莉，对不起，我不懂如何保护你。 　
　　十九岁时，我在上海忽然收到一件快递，是你从山东寄来的一箱药。你说，我怕你一个人在外面，生病了也不知道买药。 　
　　你总是安慰我，小猫你看，你有这么多朋友你还是不孤单的，我们都在背后默默支持着你，你的那些伤痛都是你的财富，时间会治愈一切的。我任性地无理取闹：财富？你都拿走吧，我才不要！你把我拉过去，小猫乖，不要这样，也许我真的不能完全体会到你的感受，但是你不要让自己活得这么累。 　
　　莉，当我听说你计划在大学毕业后出国的时候，我想说，你是想去一个让我找不到的异国他乡，然后任凭时光把我们给彼此留下的千丝万缕的痕迹都冲淡吗？这是我最不希望的。可是有时，生活会逼迫我们去做自己原本不想做的事，走上以为自己从来都不会走的那条路，于是我开始慢慢地理解你，也决定在背后默默地支持你。 　
　　 　
　　 　
　　只是一场邂逅，纯属意外，却在我的心底留下了印迹。 　
　　拥挤的大巴，充斥着香烟和汗水的浑浊气息。下午两点半开往山上驾驶训练基地的班车，在两点零五分的时候，就只能让我勉强找到一块可以站立的区域。七月末的骄阳炙烤着大地，酷暑难耐，蝉在聒噪，车上的人们在吵嚷不休。我四处张望，没有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更觉无助。 　
　　我抓着扶手耐着性子等待，却似乎置身于蒸笼之中，分分秒秒都如此难熬。我感到越来越透不过气，头晕恶心，想要下车，却发现车上满满的人，简直没有办法出去。没有人知道我的难受。我故作镇定，喝了一口水，却不起任何作用。渐渐地我的眼睛竟然越来越模糊，什么也看不清，周围是一团又一团的漆黑。我索性闭上眼睛。很快，我几乎站不住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怎么办？似有凉风吹来，我稍稍舒服了一点，可是紧接着，我就失去了知觉。 　
　　“怎么回事啊！”嘈杂中，一个陌生的女声传来，这么近又那样远。我睁开眼，发现自己趴在脏兮兮的座椅靠背上。旁边一个女生站着，问我：“你怎么了？是不是中暑了？”我只是一个劲地摇头。“你进来坐下吧。”她指着里面的一个座位。那个座位上放了一个书包。她把书包拿开，估计是她给朋友占了座，而她的朋友没有上这辆车。当时我的意识仍然不是很清楚，忘记了她有没有扶我，只记得她用充满关切的目光注视着我，在我坐下之后，她还轻轻地拍拍我的背。可是我窘迫得连“谢谢”都不会说，只是喃喃地重复着：“我没事，我没事。”这时车开动了，我这才发现车里还有许多人用好奇的或者诧异的眼神望着我。 　
　　之后的日子，我又与她相遇过几次，每次她都热情地与我打招呼。我其实极不希望自己以这样的方式被记住，也曾在心里埋怨自己的羸弱，但是，她的笑容很温暖。我没有问过她的名字，忘记了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再也没见过她。她通过了考试，不用再上山练车了。我把她写进了日记，把这段关于她的记忆保留了下来，不管她是否还记得我。 　
　　 　
　　 　
　　 　
　　孑然一身在外生活，我习惯了喜怒不形于色，习惯了躲在角落，习惯了缺乏存在感。 　
　　我问：“我给你们留下的印象是什么？” 　
　　回答是：“低调小孩。” 　
　　有人甚至开始在心里描绘他们所设想的我应有的成长轨迹：从小就是乖乖女，在家长的要求下循规蹈矩地长大，生活平淡得不能再平淡，考上一所中规中矩的大学之后，仍旧延续着缺乏刺激性、毫无乐趣可言的生活，不会给任何人留下深刻印象，也不可能一鸣惊人。 　
　　“这个，你去找夏，让她帮你，不要来找我。她比较闲，又无聊得整天不知道干什么，哪像我，太忙了，身心疲惫。” 　
　　“你做的这些事情都不会起作用，这儿不是能让你实现理想的地方。你的智商已经说明了你只能平庸下去。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即使你现在意识不到，有朝一日你会想明白的。” 　
　　或许是我太敏感的缘故，这些平淡的话对我而言，都是充满杀伤力的冷言冷语。我不喜欢别人揣度我的内心世界，一如我不喜欢别人向我宣布我注定只能默默无闻，但是我的力量依旧不够强大，我没有证据来证明我可以做到他们认为我做不到的事情，我的辩解不具备说服力。我想象中的一个人无所畏惧披荆斩棘没有成为事实，我的奋斗没有得到他人发自内心的肯定，我努力写过的那些不知所措的文字，也往往只感动了自己。在沉默中蛰伏的日子，我无法确定自己是否有能力破茧成蝶。 　
　　一切事物都会留下痕迹，只是有些时候，没有人仔细去看，所以看不到。现实真的很现实，微不足道、不够醒目的痕迹总是容易被忽略掉。我只是蜉蝣，心有余而力不足，可是我依然固执地在尝试，似乎只有尝试着留下些什么，才能证明我存在的意义。 　
　　似乎只有这样才不虚度年华。 　
　　这条路有多远，没有人告诉我。 　
　　我，只是不想不留痕迹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