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秒钟失忆

　　七秒钟失忆 　
　　——事隔经年，我陪你一起遗忘 　
　　深秋的下午，阳光晴好。高挑的男孩坐在钢琴前，很动情地演奏。 　
　　琴房里回荡着轻柔的琴声，男孩的手肘在灵活地运动，修长的手指游走在黑白键盘上，像蜻蜓轻轻点过水面，划开层层音符的涟漪。这首舒伯特的小夜曲被他发挥得淋漓尽致，节奏感情处理也是恰到好处。 　
　　他高贵得像个王子吧？是的。几乎是人人都这么觉得。 　
　　我却坐在角落嗤之以鼻，我认识这个男孩，他叫颜语，很优雅的名字。他的导师来自中央音乐学院，现在正坐在评委席上向自己的得意门生点头微笑呢！ 　
　　颜语的演奏结束了，是的，虽然是一次普通的考试，但用“演奏”这个词语来形容一点不为过——完美地收手，最后一个音都饱满得像吸足水的豆子。最后颜语向评委们深深地一鞠躬，，昂着头走出琴房，和演奏一样优雅。 　
　　五岁那年第一次走进铺满细碎阳光的琴房，我就记住了这个名叫颜语的男孩，他是我的同级，每次考试都和我报考同样的曲目。曾经我恨透了他那种将全世界都能胜券在握似的温文尔雅，所以总是在比赛、考级时暗自与他比较。尽管最后证书上都印着“优秀”，可是凭心而论，我总是觉得他和我之间还有一定的差距。 　
　　如果非要打个分数的话，恐怕他是一百，而我，顶多九十五吧。 　
　　总是少了点什么。他演奏的曲子，旋律就像织进了阳光，那么澄澈透亮。 　
　　我呢？ 　
　
　　一 　
　　在记忆中，我总是机械地完成练习，一丝不苟却毫无生气。我把钢琴当作一台可以发出美妙声音的工具，却从未把它当作一个可以宣泄内心情绪的伴侣。 　
　　五岁那年第一次坐上琴凳，老师就拉过我的手，像鉴赏价值连城的温润美玉那般说：“这孩子手指修长，悟性也高，让她和我学琴吧。”于是，这句诚挚的赞美让我推开了一扇并不了解的大门。 　
　　时光流转，琴凳节节升高，琴声也日渐空灵悠扬，坐在钢琴前的少女在慢慢长大。 　
　　一晃，十年过去了。 　
　　老师当年的选择没有错，我是一个优秀的琴童，至少可以从钢琴上摆成一排的奖杯、证书中看出，至少可以从流畅饱满的琴声中听出。 　
　　可我从内心深处明白，我并不喜欢音乐，也并不喜欢钢琴。夜深人静时，我常常扪心自问：“一直以来的苦苦坚持，是为了什么？” 　
　　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一场比赛，一场可以证明自己的比赛。我发誓，一定要战胜那个叫颜语的男孩。也许是出于不甘心，也许是出于骨子里与生俱来的倔强。 　
　　我只是，在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无谓的坚持，对我来说，或许根本不值得。 　
　　总之，一旦输掉比赛，便从此不再触摸钢琴。 　
　　下这样的赌咒，就像押上了自己的心。 　
　
　　二 　
　　立冬了，我既不情愿地披上风衣。从北方刮来冷气把手指冻得有些僵硬，离比赛开始还有四十分钟，我坐在少年宫门口的长椅上，不断用从嘴中呵出的热气温暖被冻红的手。 　
　　“手指僵硬，势必会影响发挥的。今天的比赛，你一定不会那么轻易地让我赢吧？”我抬起头，说话的是颜语，他递给我一双手套，逆着光，几乎看不见他的表情，不过凭我的想象，一定是故作的得意。 　
　　我没有接那双手套，像以前无数次拒绝他的“好意”一样。因为我说过，很讨厌虚伪的他。我起身径直走向花园，倚在树下对呆愣在原地的颜语说：“颜语。为了这个比赛，我精心准备了十年，独自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你知道是为了什么吗？” 　
　　“不是为了能够获得去舒伯特音乐学院进修的机会……而是——可以向所有人证明，我比你更能驾驭这台钢琴。” 　
　　说完我就转身离开，许久没有说话的颜语在不远处开口了，声音不大，却足以震撼到我的心。 　
　　“苏苏，你一定还认为，老师的失明，是颜家人故意做出的吧？” 　
　　坚定的步伐突然顿住，我就像五雷轰顶一般呆立在原地。是的，我还这么认为。甚至，就这么认定，一生都不会忘。 　
　　曾经的我和颜语，是多么要好的朋友。可是水晶般脆弱透明的幸福，却在那年夏天，破碎一地，甚至，化为晶莹的粉末，再也无法拾起。 　
　　急救车呜呜的警报声让人听了不寒而栗，我坐在满头鲜血的老师身边，梳着两条规矩的麻花辫，泪水涟涟，雪白的裙子上溅满红色的温热液体，别人问什么都是一个劲的摇头。 　
　　“这孩子受到太大刺激了。”心理医生轻声向担忧的父母解释。 　
　　在警察的押解下，我看见了打人的两个保安，他们被拷牢的双手上，还沾着我亲爱的老师的鲜血啊。我几乎是咆哮着冲向人群，冲向低着头的两个人。我恨透了他们，内心深处想着一定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一只手拉住了我，出于愤怒与本能，我把手猛地一甩，自己都差点摔倒在地。只听见“啪”的一声，我的左脸火辣辣的疼。愤怒地抬起头，眸子却对上一双与我一样狂怒的、布满血丝的眼睛。“苏苏，你怎么这么傻，就这么冲过去，你一样也要受到谴责的。” 　
　　“那又怎样。”平时见惯了遇事冷静的颜语，这样让他冲动打人的情况，我还是第一次撞见。心已经被怒火填满，我也用一样狂暴的语气冲他嚷道：“颜语，那也是你的老师。你们家的人，为什么下这么狠的手，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我是世界上最大的傻瓜，才会认识颜语，才会把颜语当做最好的朋友。颜语，算我苏苏和宁老师看错你们颜家人了。我没有你这个朋友，永远没有。” 　
　　永远没有…… 　
　　颜家人站在一旁，神情淡漠地和警察解释着什么。我鄙夷地看向他们，把他们的身影封印在心，永远牢牢记得。颜语被我的一番话吓到了，连声说对不起，笨拙地用纸巾帮我擦拭泪水，我却一口咬到他的手上。五岁的他凭借超乎常人的非凡耐力，忍受着钻心的痛。 　
　　从小到大，无论什么事情，他都是这样，默默迁就我古怪的脾气。而一直以来，我似乎都在挑战他宽容大度的极限。 　
　　记得在颜语手上留下牙印后，我几乎是咆哮着推开他，推开层层人群。那天下午我坐在家门口的梧桐树前放声大哭，却听见不远处颜语家里传出钢琴声，是我最喜欢的那首曲子。感情丰富的女孩总是能将悲伤无限放大，而颜语的确了解我，知道怎么指引我走出铺天盖地的伤感。 　
　　幼小的我并没有感动，相反，认为幸灾乐祸的他是在向我示威。我隔着窗户玻璃向坐在钢琴前的他哭喊：“颜语，你真的要把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统统夺走吗？” 　
　　三分钟的沉默后，琴声依然流畅。我分明看见，有晶莹的液体划过颜语的脸庞，打在琴键上。 　
　　流年似水，却冲淡不了这些深刻的伤痛。 　
　　 　
　　颜语清澈的嗓音打断回忆，从远处传来：“苏苏，我真的不希望你这样。难道，我们非要成为赛场上兵戎相见的对手吗？”一样的诚恳的语气，和年少时的他一样，带着超越那个年纪的成熟。 　
　　眼泪挂在睫毛上，凝结成了薄薄的寒霜。 　
　　“颜语，没有必要这么说的。谢谢你让我明白，世界上没有绝对的朋友。你难道真的要置我于死地吗？我已经发过誓了，今天如果输了比赛，就此生不在碰钢琴。” 　
　　“苏苏，其实我……” 　
　　手机铃声恰到好处地响起，我捂着耳朵跑开了。 　
　　为什么……今天说完这样早该说完的话，心里会像剜去一块似的隐隐作痛？ 　
　　本该模糊的记忆却一年比一年变得格外清晰。我刻意去记住，用它时刻鞭策自己不服输的灵魂。 　
　　水汽不知不觉在眼底蒙上了一层，我抽抽鼻子，把泪水和满心的不愉快吸回去。也许，这是一场早该了却的错误。就在今天，就在这个赛场上。 　
　　这个世界，本就很残酷吧。 　
　　所以我不许自己放松，这么多年刻苦修炼的颜语，遇到了最好的老师，再加上自身让人叹为观止的天赋，在本市乐坛已经小有名气。坐在角落稳重冷静的他就像当年一样—— 　
　　沉默着，只为等待给对手最致命的一击。 　
　　走入赛场，递交参赛证的一瞬间，闪电般的，我脑海中划过了老师的身影。她看我对颜语说这样狠心的话，心一定很痛吧？ 　
　
　　三 　
　　老师姓宁，在我记忆中，一直很吝惜她的表扬，就连一个“好”字都不愿说出口。她总是沉默着教授我指法，用低微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纠出我的失误。 　
　　嗯，我的宁老师，她曾经是这样，很符合她的名字，静静的，低婉深沉。 　
　　我和颜语以前都是她的学生，颜语的父亲花很大的精力找到了更有名气的钢琴家作为儿子的家庭教师，于是让他离开了琴房。 　
　　我永远忘不了颜语被拉出琴房时的情景，他的手很重地叩击在琴键上，迸发出巨大的杂音。琴谱散落一地，被我后来一张一张亲手拾起，小心翼翼地拭去上面的灰尘。颜语的谱子很多，而且大都杂乱无章。整理中，我突然翻出了一张名为记忆的曲谱。 　
　　坐在钢琴前，我尝试着用手指笨拙地敲打出几个单音，却发现在当时以我的水平根本无法弹奏出这首陌生的曲子。 　
　　“颜语，你快教教我……”习惯性地转身，却面对无言的空白墙壁，这时才猛然醒悟，那个耐心指导我练琴的颜语已经走了。失落的我再也无心练习，于是放下琴盖，伏在钢琴前嚎啕大哭。此时好像全世界都安静下来，在聆听我的抗议。 　
　　不知哭了多久，发现无论如何，擦干泪后一切依然要继续，依然要我一个人承受这种压抑得透不过气的孤单。 　
　　因为在那段灰色的童年里，钢琴和颜语是我唯一的伙伴。这就是我后来发现颜语狠心地夺走我的一切时怒不可遏的原因。 　
　　我背起背包准备离开，却看见站在门口的宁老师。 　
　　“老师，你……” 　
　　她做了个打住的手势，走到钢琴前翻开琴盖，动人的音乐似溪水一般缓缓流淌 　
　　我第一次觉得宁老师居然这么漂亮，午后阳光下的她梳着齐腰长辫，像一张美轮美奂的剪影。 　
　　手起手落间，宁老师居然表现出和颜语一摸一样的优雅，返璞归真的纯净。美得让人忍不住落泪的旋律，高低错落的天籁之音仿佛在诠释音符飞出五线谱禁锢时的忘情轻盈。 　
　　我突然想亲手感觉一下，于是略微不安地坐在钢琴前。十指穿梭于黑白琴键间，美妙的琴声从我的指间欢快地飞出，就像雨中的清水塘，水珠渐次跃落在错落卷舒的田田莲叶上。 　
　　我又想起了颜语，那个云彩一样在我童年中飘来又飘走的男孩。于是琴声变得异常激烈而急促，我用手指拼命按响琴键，像雷鸣一样，像颜语被带走前用力叩击黑白琴键时响起的巨大杂音一样。琴声像狂风呼啸过树林，卷起地上灰白的枯叶，决绝地继续前进，直至狠狠撞向山崖，被绝望地分散，不久又重聚，再一次碰撞，激荡，升华，发出暴怒一般的嘶吼。 　
　　原来，脱离琴谱的束缚，我会有更好的发挥。 　
　　“这首曲子叫《记忆》，你很了不起，把它弹出来了，”宁老师难得地称赞了一句，“如果你想听听颜语弹得怎么样，我可以去他家找他最后回来一次。” 　
　　我含着泪点点头。 　
　　可是万万没有想到，宁老师这一去，竟然永远住进了黑暗。她被颜家的保安打成重伤，大脑神经被压迫到，从此失明了。宁老师挨打的原因出奇地牵强：因为影响到了家庭教师上钢琴课。报了警后，颜家也作出了该有的赔偿，当穿着一身黑色礼服的颜语和颜父带着红色钞票站在我面前时，我从鼻子里爆出了一声比冰还冷的“哼”。 　
　　从此，我认定了颜语和颜家人的无情，他们不但离开时不打一声招呼，还让我的老师失明。我恨透了这个富商之家与他们沉着优雅的儿子。 　
　　坐在宁静的角落里，我伸手在宁老师绑着雪白绷带的眼前摇晃，哽咽着问：“宁老师还能看见我吗？” 　
　　宁老师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很诚实地摇摇头。让我意想不到的是，她摸索着走到钢琴前，缓缓坐下，弹了一曲《少女的祈祷》。 　
　　琴声如行云流水，旋律一如既往的悠扬婉转。我在一旁喃喃呓语：“宁老师还可以看见琴键……” 　
　　宁老师听见了这句话，琴声戛然而止。“老师看不见，但是可以用心感觉到啊。这些音符早就印在我心上，即使看不见，也记得一清二楚。” 　
　　“记住，弹奏时要把你的心完全交给钢琴。足够的信任，足够的包容，能够让你与它有更好的心灵交流。” 　
　　 　
　　四 　
　　“你一定要参加这次比赛吗？”拆下绷带的宁老师依然有一双清亮的明眸，像永远含着一汪水，只是终日无神地望向远方。 　
　　“是的，老师。”与宁老师一般高的我语气坚定。 　
　　“你的参赛曲目呢？” 　
　　“《记忆》。” 　
　　“颜语的呢？” 　
　　“……《记忆》。” 　
　　宁老师深深吐了口气，像来自黑暗深处的感慨：“你这又是何必呢？” 　
　　匆忙收拾行李的手突然停住了，我抬起头，一字一句地说：“我想让颜语的家人彻底明白，不是只有他们的宝贝儿子才是天才。” 　
　　我其实是想让颜家人看到，宁老师的学生，比颜语更出色。 　
　　“小姐，你没事吧？”身穿黑色礼服的工作人员轻柔却有些迟疑地问。我这才回过神来，目光越过他，从落地玻璃中看到了自己泪流满面的脸和后面已经被堵得排成长队的愤怒人群。 　
　　半个小时前，我接到了宁老师的电话。 　
　　“苏苏，你还是不要去参加比赛了吧。” 　
　　“为什么？” 　
　　“你对颜语依然有那么大的偏见吗？” 　
　　“这不是偏见，是事实。” 　
　　电话那端一片沉默。很久后宁老师的声音才闷闷地响起：“你……真的错怪了颜语十年。” 　
　　也许，有的事该用尽一生去缅怀，去忘却。 　
　　我听着电话那头的忙音，有些莫名其妙，突然接受到了一段语音留言。陌生的号码却标记着一个我并不想看到的名字。 　
　　是颜语。 　
　　我点了接收，心里却计划着如果他是来扰乱我军心，就毫不犹豫地把手机扔出去。 　
　　“苏苏，你一定不愿意听到我声音吧？没关系，这次以后，我想我们也没有机会说话了。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那个曾经和我练琴，童年时最好的朋友的苏苏就像在一夜之间突然改变了，对我有那么大的愤恨。也许是因为我的不辞而别，也许是因为宁老师。 　
　　不管你信不信，我还是要解释一遍，就算是最后一遍。宁老师的失明确实是颜家保安的错，我得知这件事后，和你一样是多么的愤怒。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也无能为力。我知道你一直认为那次伤人的主谋是颜家人，但你要相信，作为我的启蒙老师，我和你一样对宁老师有深深的感激和依恋，我是不可能这么伤害她的，这是一场意外，并不是颜家人的精心谋划。 　
　　苏苏，自那次之后，我们有整整十年没在一起练琴玩耍了吧？ 　
　　也许你已经不记得世界上还存在颜语这个人，但我记得，记得我有个最好的朋友，她叫苏苏。 　
　　五岁时，你在我的窗前哭着质问：“颜语，你真的要把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统统夺走吗？”当时我心里是多么委屈。我明白你的感受，却没有办法为你分担。世界上最伤心的事，莫过于好朋友对自己的不信任。既然误会已经造成了，我只能选择远远看着你，不要给你带来更多的痛楚。 　
　　但是现在，我们不得不在同一个赛场上兵戎相见了。 　
　　我要苏苏记住，这个世界上，无论是对手还是朋友，都不是你一个人。因为，还有我，还有宁老师，我们会尽全力，陪你一起走下去。 　
　　苏苏，你说过钢琴对你来说，如同生命一般重要。曾经颜家人带给你的伤害，就由我来弥补吧。我发誓，不会再夺走你生命中任何一个重要的东西了。 　
　　鱼的记忆只有七秒，所以鱼很快乐。苏苏，你应该忘了那些不愉快的事，眯着眼睛傻傻笑着的苏苏，就像阳光一样，澄澈透明。只是，如果你有一天再弹起《记忆》，不要忘了曾经在琴房里度过的快乐时光。” 　
　　 　
　　我握着手机，已经泣不成声。 　
　　刚刚踏进光线灰暗的会场，一串熟悉的音符就闯进我的耳畔，是听了无数遍，也练习过无数遍的《记忆》。台上的少年正是颜语。聚光灯打在他的身上，映出孩子气未彻底褪去的侧脸。 　
　　钢琴对于颜语来说，才是如生命一般重要，我在短短几分钟的留言中终于明白，颜语一直把我当做最好的朋友，并且真挚地希望能够消除我们之间的误会。我却用过分的好强与偏执，一次次伤害他水晶般纤细透明的心。 　
　　颜语，这么多年，我一直欠你那句很认真的“对不起”。 　
　　我很想对颜语说，其实，他一直是我最好的朋友；其实，没有他的日子，一个人练琴真的很无趣；其实，内心深处自己根本就没办法恨他。 　
　　我站在角落，就像以前他看我表演、练习一样，静静地欣赏，静静地沉醉。 　
　　轮到我上场时，突然觉得无比释怀，记忆瞬间澄澈。 　
　　我记得五岁时坐在琴房陪我嬉笑捣蛋的颜语；练琴时一丝不苟，认真总结的颜语；被拉出琴房时恋恋不舍，满眼泪水的颜语；受到我鄙视时无辜茫然的颜语；手指触摸到琴键时神采奕奕的颜语；坐在钢琴前俨然一位翩翩少年的颜语…… 　
　　我记得，一直记得。 　
　　琴声回响在不大的会场里，这么熟悉的琴声，旋律婉转，像织进了阳光一般的澄澈透明。我终于找到了颜语弹奏钢琴时的感觉，是内心与音乐的共鸣，是情感与音符的共鸣。足够包容，足够信任。我听见了自己的心跳与泪水击落到琴键上的清脆响声。聚光灯打在我脸上，在泪光的浸润下，就像星光一样醉人。 　
　　我仿佛听见，自己的心在有力地跳动。谢谢你，颜语。让我明白什么是漫天的繁星，什么是真正的音乐，什么是拐弯抹角却只想帮助你的朋友。现在我一切都真实的拥有了，并且，我再也不会让它与我擦肩而过了。 　
　　时光流转，织成缓缓流淌的音符，我看见在颜语的身影像锦缎一样划过，突然想抓住些什么。 　
　　对不起，颜语。我也许要违背我必胜的誓言了。 　
　　琴声戛然而止，我的手指顿在黑白琴键上，像一尊雕塑。台下一阵惊呼，评委们皱着眉头窃窃私语。我坐在台中央，虽然保持着微笑，内心却因为痛苦抽搐成一团。 　
　　无数次练习，烂熟于心的曲谱竟然被突然遗忘。我却在茫然间看见了黑白琴键外的另一个世界，绚烂，五彩缤纷。 　
　　喧闹的会场好像突然间安静下来，只有我和钢琴呆呆伫立在灯光下。 　
　　1秒。当世界还很小的时候，我看见自己与颜语一起跑过的身影，流光一样，“刷”便不见了。 　
　　2秒。当世界凌乱到一团糟时，我听见自己对着颜语暴怒的喊声，话语像重庆老火锅，又呛又辣。只是不知道，当时的他，心在慢慢滴血。 　
　　3秒。当世界终于慢下脚步时，我回忆起了在琴房度过的十年时光。在无聊的午后，在那里都会变得很悠长，回味无穷。 　
　　4秒，5秒，6秒，7秒…… 　
　　以前总觉得时间匆匆流逝，如今七秒的时光却度过得如此缓慢。 　
　　泪水，夺眶而出，不是因为难堪，而是因为压抑在心底太久的抱歉。在这七秒。漫长的七秒钟后，我像抓住了划开迷雾的阳光，亮莹莹的，明澈地照出了下一步手指该下落的地方。 　
　　在这七秒的时间里，我却看见了—— 　
　　音乐最真诚执着的模样。 　
　　颜语，谢谢你—— 　
　　我几乎是倾尽全力完成这首曲子。只记得泪水洒在飞扬的手指上，我连它破碎在指尖的声音都可以听得十分清晰。我也不知道当时是怎样一曲终了，怎样像上台时那样骄傲地昂首阔步。我缓缓放下琴盖，也许这次以后，再也不会打开钢琴了。 　
　　从琴凳上站起时，泪流满面。我却听见台下传来了经久不息的掌声。一个好听的声音在不远处宣读着评委的评语： 　
　　“她带我们找回了最纯真的记忆。” 　
　　我的目光越过人群，找到了坐在观众席最后一排的颜语，他的眼中也有泪光在闪动，却傻傻地笑着，像朵开得正繁的太阳花。 　
　　一如我们初见时的模样。 　
　
　　五 　
　　大赛的颁奖典礼如期举行，电话那头的工作人员气急败坏地问我为什么不上台领奖，我没多解释什么，指腹缓缓划过挂断键。 　
　　我一直坐在观众席最后一排，比赛时颜语坐的地方。耐着性子把颁奖典礼从开始看到结束，却始终没有看到颜语的身影。 　
　　正在满心疑惑的时候，颜语发来一条短信：“我在机场，要去维也纳了。你要不要来送我？” 　
　　机场？ 　
　　我不顾台上正在进行的颁奖典礼，飞奔到十字路口中心才拦下一辆出租车，上车时边拨打颜语的电话边冲司机喊：“去机场。” 　
　　在人来人往的机场大厅里，我看见了颜语。黑色的礼服，银白色的Swatch手表。我们久久对视着，谁也没说话。 　
　　也许时间快来不及了，颜语轻轻一笑，声音有些嘶哑地发问：“苏苏，你该不会是故意忘记那段曲谱的吧？” 　
　　我好笑地摇摇头，问他：“你呢，弹得这么好为什么还没获奖？” 　
　　一片沉默之后，颜语声音有些嘶哑地说：“我……把自己的参赛证偷出来了。” 　
　　然后我们都笑了，笑得好像要背过气一样，泪水夺眶而出却不擦拭，任凭这种温热不断的晶莹液体划过脸颊。最后是我抬起头，认真盯着颜语还蓄满泪的清眸：“我只是选择性地忘记了本就不该记住的东西……” 　
　　“颜语，对不起。” 　
　　他歪着头，笑得像朵灿烂的太阳花。 　
　　“谢谢你，颜语，让我拥有一段最灿烂、最美好的童年。” 　
　　 　
　　 　
　　若干年后，斯巷蜿蜒，百花深处，阵阵清悠婉转的钢琴唱声和着女子纠正错误的轻柔嗓音缓缓传出。 　
　　面容清秀，眼前缠着绯色纱巾的女子正在手把手指导着坐在里屋的瘦小男孩练琴，男孩的手肘在灵活地运动，修长的手指游走在黑白键盘上。这首旋律优美的曲子被他发挥得淋漓尽致，节奏感情处理也是恰到好处。 　
　　高贵得像个王子。 　
　　“恩，很好。”女子浅笑盈盈。 　
　　“老师，你的眼睛……为什么会被纱巾遮着呢？”男孩突然停止了练琴，满脸疑惑地发问。 　
　　“这……这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女子缓缓起身，眉宇间掩饰不住铺天盖地的悲伤。她的回答似乎有些话不对题：“恩，小璇，这首曲子叫《记忆》，曾经老师教过一个姐姐，她叫苏苏，还有一个叫颜语的哥哥，他们都会弹这首曲子，而且，弹得很好。” 　
　　“那年他们才十五岁，为了这首曲子，差点失去了最珍贵的东西。” 　
　　“哦——是什么呀？”男孩吃惊地瞪大双眼。 　
　　“朋友，最好的朋友——”说话的人是站在院外许久的少女，她的声音不大，却足以让院内的人听见。 　
　　“老师，把钢琴和音乐当做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我这么做，颜语也是这么做的。” 　
　　“我输了，我忘记了那段曲谱。因为心中的羞愧压过了好强与虚弱。我知道，颜语的包容和大度，比他的琴技更令人叹为观止。我无法超越，但一定会向他看齐。” 　
　　时光流转，那是很多年前，两个身处异地的人手握电话。 　
　　女孩坐在江南茶楼中，轻轻发问：“颜语，你真傻，那次比赛为什么要这么帮我？” 　
　　男孩在维也纳，坐在大理石喷泉前的石凳上，笑着回答：“因为你说过，钢琴对你来说，如同生命一样重要。” 　
　　女孩没有再说话。她看着乌篷船划过，浅浅一笑。她为了友情，不惜违背必胜的誓言。 　
　　 　
　　宁老师惊喜得说不出话来，匆匆出去打开院门，迎接她的是久违的温暖拥抱：“宁老师，是我。我回来了。” 　
　　男孩站在宁老师身后，难掩住话语中的兴奋：“老师，她是苏苏姐姐吧？” 　
　　少女这才发现瘦小的男孩已经站在了门边，触上他的明眸，那抹微笑如此熟悉。明净，澄澈，像极了六月的骄阳。本该回答“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 　
　　“颜语。” 　
　　嗓音轻柔，恍如天籁，却打开了封尘已久，从音符间缓缓泻出的琉璃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