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肠落日千山暮

断肠落日千山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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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江湖，且纵剑》 　

　

聂儿，他叫卫庄，你可以叫他小庄。从此，他就是你的师弟了。 　

　

师父的声音像从海底飘来般模糊。 　

　

小庄？ 　

　

他朝师父的身后看去，那个少年，戴着红色的抹额，眉眼如还未绽放的花苞，青涩，纤细，勾勒出一抹凉薄的笑容。 　

　

　

　

小庄，今天心情似乎不错。 　

　

　

　

师哥，我从师父那里得知了你第一次来鬼谷说的话。 　

　

怎么。盖聂略略凝眉，他枕手倚着一株树。树很老，被枯藤紧紧缠绕，在风中发出沙哑的呻吟。沙沙，沙沙，细碎不绝飘摇在落日的余晖中。孤寂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 　

　

你来鬼谷，第一次又说的什么？他对与他相对背倚着同一株树的卫庄反问道。 　

　

你猜？ 　

　

卫庄狡黠地说，似笑非笑。 　

　

和我一样。盖聂平静地答道。 　

　

沉默半晌。卫庄的声音从树的那端轻飘飘地传来： 　

　

唉，看来，在鬼谷的日子不会那么无聊了。 　

　

　

　

　

　

很多年了。盖聂轻轻闭上双眼。往事伴随着掉落在渊虹上的血珠丝丝苏醒，这裂开的潋滟伤口来得太遽然，猝不及防地破入他的世界。不禁令他一次次地质疑这个外来物的真实性，仿佛万物只是虚妄。。 　

　

　

　

三年之期已满，你我中间必有一人倒下。 　

　

只有强者，才能站在最高处。 　

　

难道，只有将众生踩在脚下才是强者吗？ 　

　

如果不这样，他们又怎会仰望着你承认你是强者？ 　

　

　

　

高高的山顶撑起璀璨的星子，斑斓清光演漾着并立的二人。广袖款摆，衣袂飏飏。 　

　

我们虽是同门，却必须自相残杀。 　

　

白衣蓝缘的男子仰望天际，嗓音润凉，眉骨分明。， 　

　

　

　

盖聂。这就是背负着天下第一剑之名的盖聂。 　

　

　

　

他的纵剑剑法干净简练，朴素低调，虽无华丽的修饰却招招致命，没有人能够从他剑下活着回来。百步飞剑，一刃断喉。江湖上传说着那些沾满他双手的六国豪杰的鲜血，传说着他的可怕，锋芒。 　

　

但真实的，又有谁清楚？ 　

　

只知道，他没有朋友。是的，一个都没有。他总是是孤身行走，唯一的伴侣只是渊虹，剑谱排名第二的名剑。他总是不停地行走，走过冗杂的人群，走过漫漫的路。他走得比夕阳还遥远。 　

　

还有时，他会盘腿坐在泉水旁或绿阴下，气质淡定从容，任耳际的青丝游曳飘拂。他狭长的眼敛着难以言说的情感。幽深平缓，仿佛可以承载起天空大地。当然，也没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他是一个难以企及的高度，因而注定孤独。 　

　

或许，剑本来就是孤独的。 　

　

…… 　

　

是宿命么？ 　

　

卫庄手起剑落，朱红飞溅。灿烂的银色宛如波涛，扫过脸庞。 　

　

他看见，他的眼，有睥睨天下的霸气，他的笑，还是那么凉薄。 　

　

芸芸众生都是些愚不可及的人，只知随波逐流，人云亦云。师哥，你是要凌驾于他们之上，还是和他们一样？ 　

　

你的剑还是那么犹豫，怯懦！ 　

　

很好，你终于证明了你，不是弱者。 　

　

我的梦，和你，不一样。 　

　

记忆与现实顽固胶着。他手中薄似寒冰的断剑，终于重重坠落。 　

　

剑，太快。 　

　

他欣长的身躯渐渐向后倾斜，青丝纷飞。 　

　

我从来就清楚，你一直和我，是一样的人！ 　

　

卫庄狂暴地吼出这句话。 　

　

一样？是么？他明白，他们是并蒂的植物，生命中注定有相同的印记。只不过，一个选择对众生凌驾，一个，则选择慈悲。 　

　

卫庄的瞳孔充满了杀戮的快意。他仗着剑，不可一世。是的，他打败了盖聂，打败了天下第一的剑客，他终于登上了最高峰。璀璨星光，似乎，只为他凌然盛开。 　

　

可是小庄，你永远不会明白。一个人若以打败别人来证明自己的强大，他就已经输了。 　

　

　

　

还是那个少年。他沉入了斑斓的大海。隔着雾，静静地。清透的箫声穿越过深蓝的迷离，穿越过曾经的如血残阳。残阳下，是互相轩邈的高峻山峰。 　

　

师父，有些梦，虽然遥不可及，但并不是，不可能实现。 　

　

师父，我懂了。 　

　

《泪断剑，情多长》 　

　

我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好像，他不属于这个世界，他一直生活在另一个世界。 　

　

我还有一种感觉，他好像，很可怜，很可怜。 　

　

蓉儿，你千万不能有这种感觉。剑，是这个世上最危险的物品，它会伤到所有接触它的人，当然，也包括他自己。 　

　

他自己？ 　

　

对，蓉儿，所以师父有句话，你一定要记清楚。 　

　

永远，不要爱上一个，以剑为生的男子。 　

　

　

　

　

　

端木蓉已经很大了，声音再不如少女时黄莺般婉转澄澈。成熟与冷冽取代了她的天真纯情。她身上的坚硬的刺，日趋将她包裹，将她的柔软芳蕊紧紧包裹，收缩。或许，有一天，她会因太过用力而变得苍老枯朽吧。心如古井水，再也摇荡不了鲜活的波浪。 　

　

但，幸好。苍天及时给予她甘霖，在她不短不长的双十年华，她遇见了盖聂。 　

　

遇见你，是最好的春暖花开。 　

　

其实最开始，她对他抱有天大的敌意与天大的兴趣。 　

　

天下第一，剑圣。嬴政身边的大红人。导致荆轲刺秦失败的叛徒。江湖上通缉的在逃犯。 　

　

具有如此多重身份，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于是她解开了他的衣衽。 　

　

可眼前，却是纵横交错的剑痕，血淋淋的伤痕。她简直不敢相信！陷入昏迷的盖聂，竟然背负着众多致命的伤口。他到底是怎么存活下来的？！ 　

　

她的手颤抖着，为他细细包扎。他真的，是那种人吗？她一次次地问自己，太子丹，月儿，高渐离，荆轲……和那个故事有关的人，都在她的脑中徘徊，哭泣，眼泪，生离，死别，会是他吗？不，不是。她望着他清癯的脸，眼神瞬间温柔了，像融化的糖。他生得那样好看，眉，细而挺，下巴有坚毅的弧度。这是个敢于独立行走在红尘间的人，他的韵脚一韵到底，他词章的平仄只供懂他的女子低吟浅唱。又或许，他本就不在乎世俗的纷扰，世道无常，他就是他，夕阳下剑挽流光青衫磊落的侠士。 　

　

因为懂得，所以她会在他被高渐离误会时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挡在他的身前。 　

　

因为相知，所以相忆深。 　

　

她的爱纯粹干净，轰轰烈烈可以为他而死，朴素温馨又会像一个妻子一样细心叮嘱她保重。他性命攸关之即，她再次挡住他。暗器疾如火，刺进她的胸口。痛啊，可躺在他怀里，却又是心甘情愿地承受。 　

　

我此生，只愿做你手中的渊虹剑，陪着你走天涯，当有危险朝你毕竟时，我第一个为你挡。只要你平安无事，我便心满意足了。 　

　

她不知此刻是那样美，一双有着长长睫羽的纤眸欲语还休，如蝶收翅。四目相对，她长久地凝视他。 　

　

这个人总是这样。 　

　

她发现，他的瞳孔渐渐冷了。谁的手抽搐了一下，缩了回去。 　

　

那一瞬仿佛万箭穿心，比鸩羽千夜还要毒。她心上掠过凄楚，真的么？她是塘里的芙蕖，等待有心人去泅渡，可仿佛有万丈深渊横在他们之间，他只能观望，她只能寂寞地等，等到细雨黄昏，时光换了车轮。 　

　

　

　

泪，落在了渊虹的剑柄上。最后一句话，她听见，他说，端木姑娘有何事要吩咐在下？ 　

　

　

　

在下……·她望了他一眼，那么生冷。隔阂。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世间有种距离，只在咫尺，却偏偏胜过天涯海角。 　

　

《遍行处，断肠落日千山暮》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是个有信念的人。 　

　

胸怀苍生，兼济天下。他盼望自己能够救黎民于水火中。 　

　

于是选择嬴政。他想，他是个旷世的君主，他会带了太平吧。他为他江山跃马，弹剑扬眉，凌厉剑风，呼啸华夏。他为他扫清一切障碍，扫清六国的英雄豪杰。 　

　

或许，也包括荆轲。 　

　

荆轲刺秦时，他只帮嬴政挡剑。残红的剑光如秋波，抵上他。顿住。 　

　

他不会杀荆轲。 　

　

因为荆轲是他的生死之交。 　

　

为忠，尽义。 　

　

后来，蜀山兀，阿房出。嬴政愈发强烈的酷肖，离他的理想越来越远。他明白了，这不是他应该效力的王。他的王，深知藏身疾苦。 　

　

于是，残月谷，他轻骑远走。 　

　

弃忠，为仁。 　

　

他隐忍，面对高渐离的挑衅，他不为所动。 　

　

因为，杀戮，不能解决问题。 　

　

他亦并非无情。端木蓉为他碧袖款款，他也是多么想与她执手共杯，五湖泛舟。但，他是剑客。对，剑总会伤害周围的人，他绝不想让所爱之人为他负担剑的戾气。 　

　

因此，他企图疏远她，看似冷漠的举动，其实，都是深爱。 　

　

机关城一战，她还是不可避免地为他受伤了。到底，伤害别人的，是剑，还是剑客？血染敌城只为残杀，难道天道有错？他划动着手中刀，细细磨平木剑的表面。他不停地思索，没日没夜的思索。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这世上是否有某个哀艳的物种，白天静息，暗夜繁衍，不管是王侯将相还是平民百姓都在它掌控之中。它残忍绝情，从不为某人更改。它是最高明的毒药，潜伏在地表之下的泥根中，不知不觉。待吸食饱能量后，它就会沿着筋脉一路直上，到达顶部。那时，地表之上的植物，已经病入膏肓了。很多人都因它的发作而反目成仇，六亲不认。原始，嗜血。 　

　

他明明看穿了结局，却不得不继续走下去。就像看清了流星陨落的地点，却还要固执地滑向深渊。直到，被吞没。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样的人，值得敬重。 　

　

　

　

　

　

侠士，剑圣，君子。我想这就是他了。一个永远在行走的男子，断肠落日，千山薄暮，他走过的原野苍凉空阔。他的背影饱满沉实，渐行渐远。直到，与落日重叠。 　

　

　

　

　

　

后记 　

　

　

　

荆轲尝游过榆次，与盖聂论剑，盖聂怒而目之。[1]荆轲出，人或言复召荆卿。盖聂曰：“曩者吾与论剑有不称者，吾目之；试往，是宜去，不敢留。”使往之主人，荆卿则已驾而去榆次矣。使者还报，盖聂曰：“固去也，吾曩者目摄之！” 　

　

　

　

——《史记·刺客列传》 　

　

盖聂在历史上确有其人，战国著名剑术家。于是很容易被写入小说《秦时明月》，后来小说又被拍成风靡校园的动漫巨制《秦时明月》。我并不仅仅是想写他，写秦时明月。我更感兴趣的是剑。金庸先生的《碧血剑》中有句话，“剑乃利器，用之以善，其善无穷，用之以恶，其恶亦无穷。”其实越到后来，剑的实际作战功能已经不大了，但武侠小说还是离不开它。我觉得，其中包含了一种君子的，道德精神。古代的文人常常佩剑，因为他们心中都有一个英雄梦。从古道今，三侠五义，乱世悲歌。剑代表着的是气节，尊严，道义，表现的是士大夫们的渴望。安邦定国，救世济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