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推开爸爸的办公室的大门,那一瞬间好像早已凝固。
若干年之后青芒想起那个瞬间,还是会愤恨为何偏偏在那个时候撞见。
从那之后青芒就不再只是青芒,可那时的她还是傻傻地看着妈妈推开了沉重的门。
尔后,便是妈妈撕心裂肺地尖叫,走进房间甩了那个女人一巴掌,然后扭头冲出了办公室。
爸爸没有去追。
一天后,爸爸说,青芒,爸爸妈妈你喜欢哪一个?
青芒皮笑肉不笑地回答,都不喜欢。
或许因为那个女人的存在,使得青芒固执地认为爸爸有愧于她,所以理应得不到她的爱。什么时候起呢,变得如此自以为是。
爸爸明明是舒了一口气,说,和妈妈好好的。
然后尴尬地笑了笑,烟草味沾满了他的皮衣。
青芒和妈妈住在一个逼仄的出租屋里。妈妈原来是家庭主妇,没什么工作,如今一纸判决书断送了经济来源。妈妈仍是高傲,绝不接受爸爸的钱,连青芒收到的生日礼物也决不许出现他的名字。
妈妈整天以泪洗面,一到晚上就出去喝酒,半夜回来,醉醺醺躺在沙发上。喝醉了她就摔东西,从爸爸送她的水晶项链到家里的碗筷茶几。
摔完就骂,披头散发,指着季青芒的鼻尖儿说:“季成德你怎么不去死!”
季青芒忍。
她甚至觉得自己快要变成忍者神龟了。
十三岁之前,她像个高傲的小公主——父亲事业小有成就,母亲很温柔,一切都美好而不切实际。
以前,每次生日聚会都有一帮人到家里来庆祝,而现在,她只能推脱。怎么?难道要答应么?让所有闲人来看自己的落魄么?
她决不允许。
前几天前桌问她怎么不见她爸开车来接她,前桌一脸冷意,冷得这六月天都让人彻头彻尾地麻木。
她紧张到无以复加,一边搪塞一边冷汗直下,“我爸出差了啊!”
面对前桌怀疑的眼光,她佯作问心无愧,盯着前桌说:“你看我干什么,我爸活得好好的!”
没错啊,季成德是活的好好地,和那个女人。
青芒不再爱说话,一天到晚低着头,像幽灵一般在教室的角落里蹲着。
她主动提出坐到后排,只是为了避开前桌。
相信么,一个以前那么爱表现自己的人,巴不得别人忽视掉她。
看着老师讲的课,青芒只是想疯,想疯一般跑出教室,站在天台上跳下去。
表面上,青芒和好朋友仍是唧唧喳喳,该八卦还八卦,该开玩笑还开玩笑。青芒知道,自己变了。
晚上她会做噩梦,梦见自己放火烧掉了家,杀死了所有人,包括疯癫的妈妈,负心的爸爸,最后自己拿起镜片刺向了心脏。
家里的空气污浊而恶心,像是积蓄着雷电的云,指不定某一天变的难以控制。她小心翼翼地维持家里的稳定——不过是不让妈妈打碎更值钱的物件罢了。
她的成绩一落千丈,每天晚上看着作业一阵烦闷,恨不得立刻离家出走。在学校里撑不下去,那点自尊心破灭时,她就哭。别人对她使眼色,她逆来顺受,低着头只当是最后一次。
对着镜子,青芒看到了另一个女孩。
镜子里的人眉头紧皱,嘴唇是片暗红的玫瑰。眼神乖戾,没有一点犹疑。
镜子里的人说,我叫绯樱,你好,青芒。
青芒伸出苍白的手,绯樱也伸手迎合。
“青芒,你为什么要哭,眼泪没有用。”
“我知道。”
“那个负心男人这么害你,你不能让他好过。”
“他是我爸爸。”
“你看看妈妈现在是什么样子!像个泼妇。”
“我知道。”
“那些嘲笑你的人你不能原谅,那天你要成功了,绝不姑息!”
“我也想。”
“绯樱,别抛下我好吗,你是我最后的希望了。”
“青芒,我们永远不离不弃,因为我们是世界上最好的朋友。”
绯樱十七岁。
妈妈自杀了。
死在天台上。
爸爸来接她。
新家比原来的要豪华,当然,少不了讨厌的人。
青芒一边佝偻自己的身子,一边怯懦地问,阿姨,房间在哪里?
那个女人有个艳俗的名字,柔柳。
哼,肉瘤还差不多。
她打扮得光鲜靓丽,一言一行都有女主人的样子。是哦,这是肉瘤的家,她理应和母鸡一样故作高贵。
肉瘤喜欢指使人,尤其是青芒。
“季青芒,你弟弟哭了,换尿布!”
“老季!看看你的乖乖女儿,连自己的衣服脏了都不洗!”
…。。
每当这时候,季青芒就写日记,飞快的速度,把不满记录下来,可从不说出口,她说了又怎样?有人听吗。
每当这时候,静谧的晚上,季青芒就站在镜子前,看见了绯樱。
绯樱像是内心深处的躁动,一见面便心意相通。
“既然没人爱你,就坏到底。”
绯樱捂住青芒的眼睛:“不要看肉瘤。她是小三。”
“那我该怎么办!”青芒呼出一口气,泪水滚下来。
高中以后,绯樱甚至会在白天出现。有时候,青芒也分不清这个举动是绯樱操纵的,还是自己。
她就一直这么下去,如果没有遇见苏朗。
是什么时候关注苏朗的,青芒自己也忘了。
高二下半学期,她和苏朗坐同桌。自己一个隐形人碰上这么阳光开朗的帅哥,女生都羡慕嫉妒恨,巴结青芒以获得苏朗的动态。
苏朗除了会打篮球,会弹钢琴和吉他之外,还做得一手好甜点。
“嘿,青青,生日那天送你我亲手做的蛋糕如何?”
绯樱很喜欢苏朗叫她青青,显得很……亲近。
其实苏朗对每个人都很热络,据说班上每个人都吃过苏朗做的甜点。但是青芒还是小小地激动了一下。自从十三岁以后,貌似没有这么开心过了呢。
青芒对日记倾吐了一切。
生日那天,微菡作为青芒为数不多的闺蜜出席。
她打扮得真的漂亮,微菡的梦想是当明星。
微菡穿着鹿皮小靴踏雪而来,呵着有些红的手问青芒蛋糕口感如何。
青芒小心打开包装,里面是芝士蛋糕,嵌了几颗草莓。
青芒偷眼去看苏朗,恰好苏朗也在盯着她。
青芒的脸涨得通红,只好大口大口填蛋糕。
从那之后,青芒不再纠结于阿姨的一举一动,管他呢。
她一直保持着这个隐秘的心事。
她的脚踝扭伤了。
“青青,我送你回家吧。”苏朗一边推单车,一边说。“好啊。”青芒克制住惊喜。
苏朗一身白衬衫,在前面不紧不慢地蹬着自行车。
捧着苏朗给的奶茶,青芒和苏朗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
突然,苏朗问道:“青青,你有喜欢的人吗?”
青芒犹豫了一下,点头。
“我喜欢的女孩挺普通的,长得也算不上很美艳,但是她真的很可爱呢。”
苏朗微笑着,回头说,我喜欢你,青青。
像是潘多拉的魔盒被打开,一切一切都跑了出来。
青芒闭上眼,再去看镜子,绯樱不在了。
如释重负。
这段日子,这段桃红色的日子,青芒一辈子也不可能忘掉的日子里,每个人都忘乎所以。
青芒再不必听那个外国老头极快语速的英语来发泄,之后瘫倒在自己的床上。再也不必看别人的脸色,甚至可以对肉瘤说,你管我呢!
那段有苏朗的日子真是好得不得了,苏朗无微不至的照顾让她忘了自己是谁。我是绯樱啊,那个被杀戮残害的人,那个心理变态,那个人格分裂者。
不,我不是你,我是青芒,季青芒!
有了苏朗,我就有了世界。
这种恋情一直持续了整个大学。
青芒与苏朗结婚的那一天,青芒认为自己是最得意的新娘。
她穿着洁白的拖地大婚纱,水晶高跟鞋蹬在地上,秀发飘扬。
苏朗把她抱起来,低声说,你是我的挚爱。
当那个结婚证突兀出现时,青芒觉得世界鸟语花香。
搬离了肉瘤的家,她不必受气于他人,每天享受苏朗给她做的早饭,和那一句我爱你。
她每天骑着结婚前的单车去工作,苏朗则开车。
有时候青芒觉得,生活美好的不切实际。
绯樱像是被埋藏在少女时代的阴影。青芒以为,绯樱从此消失不见了,多好。想起过往,只像是个荒诞不经的梦,梦醒一切皆注定。
青芒愉快地骑着自行车,走在路上。
她怀孕了,自然速度很慢很慢。
慢到足以看到对面车里苏朗的身影。
突然,青芒停住了。
苏朗和一个陌生女人搂抱在一起,这个场景,正如若干年前爸爸的房间。
轰——
轰——
有一口大钟在敲。
轰——
我的脑子在鸣响。
轰——
那个女人不正是微菡吗。
轰——
青芒摔倒在地上,双目圆睁。
苏朗急匆匆跑来,扶起她。
青芒只感到肚子轻了。孩子没了。
医院里消毒药水的味道馥郁迷人。
青芒想卡住苏朗的脖子,问他背叛的缘故。
绯樱。
绯樱!
没错,我是绯樱,我从来都是。
绯樱会在乎这么多么?
“既然没人爱你,就坏到底。”
青芒用苍白的手抽出鲜红的大口红,抹在泛白的嘴唇上。这才是绯樱。苏朗没有来看她,心虚了么?
她突然特别理解妈妈的感受。她把铂金戒指退下来,扔进垃圾筐。
四周突然特别宁静。
把病床上的被单扯开,她已没了力气。跌跌撞撞地寻到一个镜子,镜子里是青芒。
“青芒,我想杀了你,很早就想。”绯樱把镜子摔得粉碎,“苏朗爱的人不是我,是你?”
拾起碎片,苏朗与微菡的身影若隐若现。
哦哦,这死去的宁静。
以前你做的噩梦里,不就是拿镜子刺向心脏吗。冰凉的玻璃贴近心窝,突然好安心。
如果我能以绯樱的方式死,青芒的方式活,或许我的一生就完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