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林子像一块面团子，四面都在鼓，鼓了就陷，陷了再鼓；接着就向一边倒，漫地而行的；忽的又腾上来了，飘忽不能固定；猛地又扑向另一边去，再也扯不断，忽大忽小，忽聚忽散；已经完全没有方 向了。然后一切都在旋，树林子往一处挤，绿似乎被拉长了许多，上扭，往上扭，落叶冲起一个偌大的蘑菇长在了空中。哗地一声，乱了满天黑点，绿全然又压扁开来， 清清楚楚看见了里边的房舍、墙头。
天顿时阴沉了下来，太阳默默地、无声地隐去了。西天上空飞速飘来了一层层厚厚的积云，一团一团的，它们不断地聚拢、翻转、奔突。没过多久便传来了可怕的隆隆声，好似云在咆哮，在怒吼。远方的山谷传来一阵阵哩哩啦啦，轻柔干脆。未几，只听那声响越来越大，叮叮当当，家家房檐上传来一阵阵急促的鼓点。排水道上流出了涓涓细流，似条条细细的枯树枝，向远处缓缓地蔓延着。不知多久后，“嘎嘣”一声巨响，如倾泓般的浑水跌落在地上，辐射状向四周扩散开来，成为了一条条“小溪”。一只幼小、羽翼尚未成熟的鸟儿重重地打落在地，四脚朝天地随“小溪”流向远方的市场上。
那市场可真谓“狼籍残红，飞絮濛濛”。小商贩遮阳的大伞似乎被肢解了一般，斜倒在地上，伞把不知滚落何处。熟透的瓜果蔬菜全部倒落在泥泞的水中，已皮开肉绽，褪去了颜色鲜艳的外衣，染上了泥泞的颜色。刚成熟的西瓜，施了魔法似的，百米赛跑般冲出了包囊，径直撞向了尖锐的石块，天地瞬间被染红了似的，有些狰狞。商贩夹杂着顾客一齐涌向门口，哭喊声、绝望声、寻人声一时齐发。人群乱作一团，争先恐后，你拥我挤，眼神迫切地注视着大门。
忽见一男子从后方冒出，肥头大耳，体高八斗，面目峥嵘。挺着一张圆滚滚的啤酒肚，面带股股冷笑，露出了他那颗暗黄的四环素牙。手中扣动了打火机，不紧不慢地点上了香烟，悠然自得地吸上香烟慢慢朝前方走去。他就像一只猎豹，已经紧盯上了他即将下手的猎物。
他谓之牛汉，本叫牛金生，方圆十几里鼎鼎有名的地痞老大。也不知是他精神上出了什么问题，还是有其他什么变故，自从十三年前父亲被人所害的那场风雨夜以后，便一蹶不振。本是一个绝顶聪明，刻苦认真的好学生，演变成了一个“黑社会”成员。他痛恨风雨，他痛恨那个杀害父亲的凶手，他更痛恨自己没有为父亲报仇。十三年来，他一直干着偷鸡摸狗、迎面“碰瓷”的勾当。就在这风雨绸缪之时，他又一次盯上了目标。
他的目标就是卖菜的李老汉，此时，李老汉正推着装满蔬菜的自行车，背着背包，步履艰难地走向大门口。“噫，猎物之精华矣，吾何而不求之？”牛汉心中窃喜。
他加快了脚步，走到了李老汉的侧面，趁其不备，猛地窜上去，撞倒了那辆老旧的自行车，也撞倒了李老汉虚弱的身躯。当李老汉重重地摔倒在地，脸上流出了鲜红的血液；当满车的蔬菜全部倾倒在地，绽出了道道“皴裂”。他的心猛然间软了一下，有一种说不出的、异样的感觉在他心中涌动，他心软了，灵魂深处有种深深的自责。心中的风雨在他心中似乎有些减小。可就在那转瞬之间，他重新攥紧了拳头：吾岂能就此罢休，难以了结吾心愿之矣。风更猛，雨更大了。
他面无改色地走到李老汉身旁，一只脚狠狠地踩住了老人那破旧的身躯，一把抢走了老人的背包，骑上那自行车，准备离去。李老汉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似乎随时都有可能跌倒，他用颤抖的声音哭喊着：“求你把我老伴的救命钱留下，剩下的你全拿走。”牛汉倏忽间停住了脚步，回头瞥了老人一眼。这多像父亲临终时的那个样子呀，可都怨我，没有保护好父亲。他的双眼瞬时变得模糊了，有股异样的东西在他眼中闪动。集市上人声渐渐小了，只听见“呜呜”的悲怆的嚎叫声。猛然翻开背包，发现里面一片粉红，一沓沓粉红的钞票似乎流淌过汗水，一点点褶皱中，仿佛能看着老人的风霜艰辛。他也许是赞了几年才凑出来的血汗钱，我难道就这样随随便便拿走吗？他随即转念一想：此人与我并无瓜葛，江湖上的人，从没有感情之分，我何必要同情他呢？他骑上了自行车，跨上背包，头也不回地骑出了市场。背后，只有李老汉无助的痛苦、咒骂声。他的嘴唇微微一颤，加快了速度，骑上公路。
远处，他隐隐约约的听到了救护车的声响，是在呐喊着、宣泄着。他乜斜了一眼，后方一片朦胧，好似虚幻的天境。他越骑越快，前方依稀可见连绵的山峦，公路上湿透了，仿佛是天神滴下的眼泪。他手握着这笔“不义之财”，又想了想父亲常常告诫他：做一个好人，万事都要讲义气。这样难道就是我吗？我是一个好人，我本来不是这样。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急忙掉转车头，飞速向市场奔去。可已经晚了，他愈来愈觉得警报声越来越近，他的心时时刻刻都发生着猛烈的战栗，他的腿软了，他的手脚麻木了。
一个特别坚硬的物体瞬时间挤压着他的后背，而后又听见一阵阵刺耳的刹车声。他感觉到一股股咸咸的液体正从他的嘴里喷出，他眼前一片鲜红，什么也看不见。他感到自己的四肢正分崩离析，他感到自己的头颅正血脉偾张。他倒了下去，消失在一片耀眼的鲜红中。那一沓钞票，更红、更红了。
几天后，就在那路旁，耸立起一块黑黑的石碑。周围的青山上都呈现出灿烂的光景，不知怎么地，唯独那石碑上空还阴云密布。风更猛，雨更大了。
雪落无言 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