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嘶——”白色的药片迅速溶解在水中,冒出一连串的气泡。我晃了一下手中的玻璃杯,透过杯壁望向夜色珊斓的窗外,水影里的景物慢慢抽象,变作许多挣着可怖面容的人脸。
该喝了。我仰起头一饮而尽,躺下身子等待。我不知是等待即将到来的难得的夜晚,还是另一种期盼。
视线渐渐模糊了,闭上眼的那刻。耳畔似有轻微的呢喃:“水。”
水?谁?我无力再去思考些什么,只得沉沉睡去。
第二天的日光照射进来,分外明亮。我下意识地用手遮掩头顶的一方亮,光线却穿过指缝钻入我的眼。
呲。我不自觉地呼出声来。
“2558,你怎么了?”对上护士平静的眼睛,我安定下沉浮不定的心绪,摇摇头:“没事。只是不太喜欢被太阳晒到。”
护士奇怪地瞥了我一眼,拉过窗帘:“不过,还是多出去看看吧。”
“嗯。”我失神地看着空了的水杯,垂下了脑袋。
出去么?扣住手腕的手一下发了狠似的猛掐另一只手,手臂上出现大片大片的红。过了好久,才察觉到邻床的关注及自己的失态:“我没事。”
这时,邻床的母亲来了。她照例削好一个水润润的苹果,递给眼馋的邻床。许是我的眼神太过焦灼,竟烫得她抬头,给我一个笑容:“孩子,你吃不?”
我慌乱地转移视线,故作淡定:“不用了,谢谢阿姨。”
如果,那个时候我早点从试场出来,会不会有另一种结局?我埋下身子,泣不成声。
二
记忆渐渐跳转,回转到来到这里的129天前。那天炎阳高悬在空中,燥热的气息像夏夜的蝉的鸣叫流进我的领口,身体不断叫嚣着“我要喝水”。
班主任语重心张地搭上我的肩头,拍了拍:“加油,别紧张。仔细检查,充分利用每一分钟。”
我点点头:“知道了。我会注意的。”
之后班主任走向齐泽年,齐泽年对我比了个V。我握紧了拳头,头也不回地走了。
考试前15分钟,齐泽年拉住了我:“这次,拿出你的实力来让我看看。”我一把甩开他的手,忿忿地说:“不用你说,我也会这么做的。”
“那就好。”齐泽年回我一个诡异莫测的笑。
试场内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齐齐响起,我支起脑袋看着题目,不知不觉看了一眼齐泽年。齐泽年的笔杆子顿了一下,转眼间又恢复了书写。我咬咬牙,继续答题。
试场外传来细微的讨论声,我隐约听到“穆安”、“母亲”等字眼轻轻飘过,心底泛起一层淡淡的不安。
结束这场考试后,有十分钟的休息时间。齐泽年突然转到我桌前,翘起指尖敲敲我的桌面:“呐,你说我要不要告诉你呢?”
“什么?”我蹙起眉头,“你有话快说,不要拐弯抹角的。”
齐泽年突然凄婉地笑了:“我想还是不要了吧。”错觉么?为什么我会觉得他很悲伤呢?我“切”了一句,心里却止不住地想他要说什么。
接下来的考试课间,齐泽年再没找过我讲话。我虽然感到不对劲,仍是强迫自己专注于考试。
走出考场的人群四处涌动,像是海啸来前的海潮扑打在岸上。迎面跑来的是班主任,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快、快,跟我走。穆安,你、你妈她……”
“轰”——”我听到我心里的那个世界在顷刻间倾覆的破碎声,身体不能由意识自由调配,只能机械地被班主任拉着奔跑。
来到医院,被告知母亲被送去那个地方了。我发了狂地想冲进那个地方,却被班主任狠狠抱住:“穆安,穆安,你冷静点。冷静点。”
不要,我不要。我与母亲,只有一道门,只要通过那一道门我就能看见她了。一道门,一道门。我的脑海里转动着只这一个念头。
我奋力挣扎着,却慢慢放松了动作。一个拿着针筒的护士说:“别担心,只是打了一针镇静剂让他平静下来。”班主任感激地看了护士一眼:“谢谢你。”
三天后,母亲出殡了。我披了素布麻衣呆呆地跪在母亲灵前,眼睛已经痛得流不出一滴泪了。
灵堂外,叔父叔伯们不断争吵着,为了母亲那一笔丰厚的嫁妆。我凉了心,不知睡着的母亲是不是会被他们吵到。
我推开门,冷冷的说:“你们,给我走。立刻、马上。”叔父叔伯门怒红的眼瞬间扩大:“凭什么?”
我对上他们的眼:“就凭我是我妈的儿子。我今年已经18岁了,我可以一个人养活我自己。不费叔父叔伯门担心。”
他们哑了口,之后纷纷灰溜溜地离开了。走前,我听到有人嘟囔着:“可惜了。”我冷哼了一声,转身走进灵堂。
我匍匐在地板上,虔诚地合上双眼,像在做一场神圣的祷告。“咚咚,咚咚”我的心脏一下又一下强有力地跃动着,慢慢地,转变成两个频率的心跳,“咚咚,咚咚”。一个是母亲的,另一个是我的。
恍惚间,我来到了一个黑暗混沌的空间。里面只有我,一个人。我呼喊,迷茫,徘徊,却怎么也走不出来。
我惊醒了,看看四周还是原来的样子,才稍宽了心。后来,发现此后的100多天里都不断重复着这个梦。于是,我去了医院,开始了现在的生活。
三
我感到一阵温暖的气息拥抱着我,不禁脱口而出:“妈!”她的身子僵了一下,又放松地拍拍我的背:“唉。”
我知道,是邻床的母亲,但心里对“母亲”二字实在太渴望了。
我平复自己的情绪后,轻轻推开她:“谢谢阿姨。”她的眼神里充满爱怜:“孩子,生活不是有生才有活的,活着才是生。”我愣住了,活着才是生?
我谢过她,唤来护士替我拔下针管,当天出了院。
望着碑上含笑的女人,我把紧紧攥着的一束康乃馨献上:“妈,谢谢你。还有,对不起。我没有早点来看你。”
女人似乎笑得更加欢畅,我弯弯嘴角,扯出一个与她一样的弧度。
是夜,我向窗外道了声晚安,闭上眼。母亲在我幼时哼唱的眠歌旋律缭绕在耳旁,我哼出声来,与我记忆里的母亲的歌声融合在一起。
眼角滑下一颗泪,溶入墨色的黑夜里不见。
这是最后一次,我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