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进入大学之后,我一度感到无所适从。空虚的心像一个填不满的无底洞。我习惯了形单影只,因为我总是拿身边的人与诺还有小坤姐姐相比,比较之后只剩下更深的失望。 小荷作文网 www.zww.cn
大一上学期不紧不慢地走到了尾声,其间我经历过的困难与委屈,也在我走下火车,踏在白得耀眼的雪地的一刹那烟消云散了。爸爸在不远处等我,见到我,立刻向我走来,拎起我手里的行李箱。刺骨的寒风吹来,爸爸说,赶快上车,回家就暖和了,在南方没有暖气冻坏了吧?
爸爸的家乱得一塌糊涂,妹妹的玩具堆在门口,蒙着灰尘的茶几上凌乱地摆着些瓶瓶罐罐,其中一个玻璃瓶里的果酱正在滋长着黑色的霉菌。
我的妹妹叫夏潇恬,这个名字是爸爸花钱请取名社取的。她跟我的年龄足足相差十七岁。
恬恬多了一件新玩具,是一只史迪仔。爸爸不知道它是史迪仔,所以在他哄恬恬玩的时候,有时叫它小狗,有时叫它小狐狸。我说它既不是小狗也不是小狐狸,它是一只外星生物,叫史迪仔。
恬恬对待她的史迪仔很不友好,时常用嘴巴叼着它,弄得它满身口水。有一次她甚至拿起小剪刀要剪史迪仔的耳朵,多亏我及时加以阻止,不然它就要遭殃了。
我对爸爸说,我的十九岁生日将会是我的第一个在不在家乡过的生日,生日礼物你提前买给我吧,我也想要一只史迪仔。
大学里的第一个寒假与我之前的假期没有什么两样:我在几个家之间来回辗转,在妈妈那边住几天,去爸爸的家住几天,再到奶奶家待几天。
元宵节的晚上,爸爸真的送给我一只史迪仔,和恬恬的那只几乎一模一样,只不过个头是它的两倍。
一大一小两只史迪仔放在一起,多像我们姐妹俩。窗外的夜空,一朵朵烟花绽开,是转瞬即逝的流光溢彩。
(7)
当初报志愿的时候,我在与爸爸商量之后,第一志愿填的是临床专业,但是因为选择了服从调剂,我被录取到了药学专业。对我来说或许这不是大问题,可是它却成了爸爸的一块心病。他一直对我说,你必须转专业。
大一刚入学时,我下决心要在一年内成功转专业,不辜负爸爸的期望,但我渐渐地意识到,转专业也许不是一个合适的选择,我发现自己更适合学药学,而且我们学校转专业的要求很高,名额极少,转到另一专业之后还要在大二一年内修完该专业大一大二两年的课程。
寒假临近尾声,在爸爸的工作室,我想做通他的思想工作,于是把我的想法告诉了他。
爸爸说:“人往高处走,当医生才受人尊敬,你学药学是想进药房给人抓药,还是想下车间呢?这么多年的学你不是白上了?”
我说:“爸,就业方向有好多,前景也不是你想的那样糟糕。”
爸爸明显不耐烦了,说:“小芊,你啥也别给我多讲,没意思,你就给我一门心思学习,把成绩给我考得高高的,到该转专业的时候就去报名转专业,听见了吗?”
“如果我成绩达不到怎么办?”
“到时候你一给我打电话我就买好火车票赶过去,我就是砸锅卖铁倾家荡产,把我画的画全都赔上,我也要让你转专业。”
“转专业的话,如果我的学习跟不上进度,学校可能不同意让我去实习,还有可能会延迟毕业。”
“只要你能转专业的话,你把大学读六年读七年都没关系!我供着你!只要你转了专业就比现在高一等!”
我一下子被噎得目瞪口呆,内心充满了矛盾。
爸爸的工作室里有竹制的窗帘,宽大的画案上铺着粗糙的墨迹斑斑的毛毡,陶瓷笔洗里是墨黑墨黑的水,笔架上挂着一整排的毛笔……十年前,作为一名铁路工人的他毅然离家去北京学画,用在我生命里几近消失的几年光阴,为我书写了一个最真实的励志故事,从此,他不再去铁道旁那间破旧的小屋值班了,而是扎根在这间工作室,一画就是一天。
多年来,我对他的感情,自始至终都很复杂。长时间的分离,各种各样的纠结,让我与他的感情疏远了,淡漠了。尽管在我上了高中以后,他正式回到了我的生活中,我对他的认识也有了转变,不再一见到他就吓得逃跑,但是与他在一起的时候,我依旧找不到足够的亲切感,一直想要克服我们之间的隔阂,却又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8)
又一次踏上了远行的旅途,我坐在高铁上看着窗外的景物飞驰而过。夏子芊,不要怕,四个月之后还会回去的,四个月后一切都会变得更好,你要相信。
第一个离家在外的春季,奶奶家院子里的那两棵无花果树该是长出新叶了吧?
一天夜里,我在梦中回到了几年前的夏天,我和表妹紫雪站在无花果树下玩耍,奶奶从屋里走出来,说:“小芊,紫雪,你们姐妹俩在这里喂蚊子啊?蚊子可是专门咬你们这些细皮嫩肉的。快点进屋去。”我在梦里笑了。醒来,我看到的依然是寝室单调的天花板。
奶奶家的无花果树每年夏天都会结好多无花果。洗净的无花果,黄绿色中泛着浅红,沾满了晶莹剔透的水珠,淡淡的清香,蜜糖似的甘甜,可是紫雪从来不吃。奶奶说她嘴巴刁,挑食。紫雪从小顽皮,有一次她拎起一篮子无花果,把篮子倒过来甩了几下,无花果哗啦啦全部倒了出来,骨碌碌满地乱滚。爷爷在一旁看着,气得口吃了:“你……你……你找……打……”
紫雪是大姑的女儿,比我小整整十岁。她有清澈的眼睛,红扑扑的小脸蛋,让人忍不住疼惜。在她四岁那年,大姑和大姑父就彻底分居了,只是一直未办理离婚手续,尽管她名义上还有一个完整的家,实际上她早已相当于单亲孩子了。而我的家庭破裂的那年,我也只有四岁。
三岁时的紫雪就常常缠着家里的大人问这问那。“小芊姐姐的妈妈在哪里呀?”奶奶回答:“在小芊姐姐的家里。”紫雪的眼睛忽闪忽闪的,若有所思。
我初三那年,紫雪五岁。中考前夕,爸爸还在外地写生。奶奶打电话说她买了水果要到我家来看我。我没想到紫雪也跟来了。我一打开门,她就像一只活蹦乱跳的小鹿似的跑进来,充满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见到我的妈妈,她怯怯地说:“阿姨你好,我是王紫雪。”临走,她趴在奶奶耳边悄声说:“姥姥,我终于知道小芊姐姐的妈妈长什么样子了。”
紫雪在我高一那年的暑假被他爸爸接走了,之后杳无音讯。很长一段时间,大姑都处于一种失魂落魄的状态中。我心里清楚,她的生活中不能没有紫雪,她在焦急地等待紫雪回到她的身边。
然而,她这一等,就是一年。高二暑假,小姑带着表弟霖霖来看爷爷奶奶,然后她说,天气不错,带你们出去玩玩吧。我说,天气挺热的,不想出去。小姑悄悄对我说:“你大姑心情不好,主要带她出去散散心。”
爷爷有帕金森病,虽然那时他还基本能够生活自理,但是他行动不便,说话也出现了障碍,最怕出门见到熟人,每逢我们出门,他都无论如何不肯跟我们一起去,独自在家却又觉得寂寞无聊。听说我们要出去玩,他立马着了急,憋出了一句:“你,你们别,别一个个蹿得屁股冒火!”大家一听都笑了。小姑笑着安慰他:“爸,你放心,我们不去远的地方,很快就回来。”
说来也巧,小姑的车开出去不过七八分钟的时间,她的手机就响了。她按下免提键,电话里,爷爷含糊不清、结结巴巴地说:“紫,紫雪,来,来了……”小姑立即掉转车头,按原路返回。奶奶还在怀疑:“是不是你爸一个人在家没意思,编了谎话骗我们回去?”我说肯定不是的,爷爷不会开这种玩笑。
紫雪是被她婶婶送过来的。她穿了一件土气的桃红色人造棉衣服,蓬头垢面,黝黑的皮肤一定是天天在炽热的阳光下满大街疯跑造成的,只有目光还清澈如初。
“回来了就好,还是跟着妈妈好,你爸也真是,把你接去又不管你,哪有让孩子跟着婶婶的呀……”送走紫雪的婶婶后,大姑端来一盆水让紫雪洗脸,又给紫雪梳头。
“紫雪,”我摸摸她的头,“想姐姐了吗?”
“想了。”
紫雪跟着大姑,住在奶奶家。奶奶家的房子一共有两层,房间足够住。大姑也终于买上了轿车。每当大姑带着我们两个出门,外人都以为她有两个女儿。我和紫雪的模样的确有几分相似。诺说,我和紫雪最像的地方,就是每当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会弯成一定的弧度,像月牙一样。我说,紫雪和我确实有很多相似之处,但这也是我担心的,我担心她会重走我的成长轨迹。
“紫雪,以后你要长到你姐姐那么高,学习嘛,有你姐姐的四分之三我就满意了。”大姑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但是紫雪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反感,照样笑盈盈地跟在我身后,姐姐长姐姐短的,像我的一条小尾巴。
(9)
在学校的日子,我认真地上课,认真地写作业,并且只用中性笔写字,课本里被我用彩色中性笔画得花花绿绿。日记本上都是凌乱的信笔涂鸦,偶尔会有不知所措的伤感句子出现。
每次跟爸爸通过电话,爸爸的话语都会在我的耳边回响很久:你必须给我转专业,我为你这事低声下气去求人我也不怕丢面子,我也不怕花钱,如果你怕你同学说三道四我就多给你点钱,你去请他们吃顿饭他们保准就不说什么了,反正你除了转专业别无选择。
我烦躁地走到阳台上,望着楼下的香樟树和石楠树出神。爸爸,你不要再给我压力了,尊重一次我的选择,好吗?
转眼间已是五月下旬,一部分同学陆续提出转专业的申请。“夏子芊,你成绩到了,为什么不去申请?”M问我。“我主动放弃。”我简略地回答。
“爸爸。”打电话时,我明显有些做贼心虚。
爸爸似乎听得出我又事情瞒着他,问:“你们转专业的时候快到了吧?”
我吞吞吐吐地说:“早过去了,我放弃了。”
“你!……你他妈的,你他妈的我稍一放松你就给我钻了空子!妈了个*!你妈的!夏子芊你他妈的,你他妈的给我滚蛋!滚!……”一连串脏话迸出后,爸爸索性掐掉了电话。
十九年来,爸爸从未对我说过脏话。我完全被吓傻在那里,心里很堵,说不出话,眼睛却是干的,流不出泪。